当战争叙事充斥网络 中国人真的已经准备好甚至渴求战争了吗？
文/李厚辰
如果你在中国最大的视频平台Bilibili搜索“S3赛季”，你会得到很多播放数据庞大，但令人不知所云的视频。例如播放量高达820万的“3月20日晚法国派2000士兵参战，S3赛季已经要开始”，播放量443万的“坏消息：S3开赛了 好消息：咱这个赛季强的可怕”，播放量428万的“S3赛季按下加速键，这一仗或许真的要打了！？”；以及播放量381万“法国紧急求援45国！奥运会或恐取消！”播放量284万的“莫斯科恐袭事件背后，世界终将走向S3赛季？”
我数了数，在这个话题下，仅仅在B站播放量超过百万的视频就有至少35个。上面反复提及的“S3赛季”，我想你已经多半猜到了，这个概念指的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当很大一部分中国人开始浮躁地期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武统台湾”是杞人忧天吗？
首先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是，我们需要多严肃地看待这个“S3赛季现象”，在中国网民的高基数下，几个百万播放量的视频可能不说明什么，也可能仅仅是一个网上的极右翼小圈子的自慰游戏。
但最近这可能多了一点官方和半官方的印证。说起与中国相关的所谓“S3赛季”，自然产生于武力收复台湾而产生的美国协防，从而激化到多国参战的链式反应。因此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否是杞人忧天，这个问题可以换问为：武统台湾有多大的可能性发生？——中国作为一个决策不透明的国家，我想很难对这个问题有十足把握的答案。
但最近确实有新的情势，即民进党开启创历史的第三任期。在中共看来，民进党属于顽固不化、无法沟通的“台独派”，因而和平统一的可能性大幅减少。就在这个时刻，臭名昭著的大陆外交学者金灿荣祭出“统一进程已启动”论。其衍生的意谓即是说武统已经下了决定，接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就在“统一进程启动”的同时，中国新任国防部长董军在2024年新加坡的香格里拉论坛上，也有比过去更露骨的表达。这是首次在香会中国防长全程不提“和平统一”，并称“台独等于战争”。
随后他就表示民进党在政治上否定九二共识、法理上修法修宪推进台独、篡改历史教材教育台独、阻碍两岸人民正常交往、军事上以武谋独……此言算是单方面论证了民进党就是“台独”，某程度上也间接将问题引向了战争。这也不怪他直接表达：“对任何台独的极端情境情势，我们准备得非常充分… 对付台独武装就像瓮中捉鳖，不足挂齿。”
这是有史以来中国防长在香会上发表的最鹰派的发言。也就在此时，东部战区在赖清德就职演说时，也发布了繁体字的“越海杀器”海报，结合“联合利剑——2024A”演习，进行武备宣传。
可见因为“武统台湾”，而爆发大战的预期，并不只是部分中国网民自下而上的一厢情愿。
疫情后的战争预期：缺乏政经成就的中国
以中美争霸为主轴的国家观，并不是一个全新的现象，从2018年习近平中央外事工作会议上提出：“当前中国处于近代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开始，完成对美国的超越，成为全球新霸权就成为一种被反复强调的野望——但当时中美之间打的依然是”贸易战“，彼时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中美经济实力上的差距，例如很多人在那时突然主张以购买力计算，中国GDP已经超越美国而成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
彼时一带一路正高歌猛进，对美国的超越还是一个经济实力和外交的彻底超越。但在那之后，2022年的俄乌战争、2023年的以哈战争，似乎把“战争“的选项带入了很多人的想象。每一次战争中情势的升级，都是他们开始鼓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时机，例如伊朗与以色列互相空袭时，或是法国总统马克龙称考虑直接派兵参战时，都被很多人看世界大战将会开始的时机。
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简单过度反应，在一般公共舆论中，有夸大军事风险的自然倾向。比如俄罗斯的梅德韦杰夫声称要使用战术核武器，本是他近两年思维逐渐癫狂的体现，却被很多人当作将会发生的事情。这种想象至少还是基于事实言论，在更多的时候，甚至直接基于假新闻。两场战争带来一波战争热，也叠加中国军事工业成果展现的周期，尤其是歼-20五代战斗机的大规模列装和中国首艘自研航母福建舰的下水，也为中国“军迷”群体注入了兴奋剂。
还有一个因素值得纳入考虑，即近年中国经济的下滑。在过去设想中国与美国争霸的图景中，国民还是更多依赖像高铁等经济成就和外交成就，但从2023年开始，当经济系统进入下行周期，中国政府已经有很久没有创造出具有克里斯玛（Charisma）意义上的经济和社会成就了。但中国是一个极端依赖克里斯玛型魅力来维持合法性的社会。而在最近，异常危险的，此种克里斯玛开始来自与周围国家的冲突，包括印度、台湾，而尤其是菲律宾。也包括想象中中国敌人的失败，即美国的盟友——乌克兰与以色列的失败。
用“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来抵消我们自己成就不足，成为后疫情时代中国人对宏观的想象，这样的想想从经济转入军事领域，故事的结尾便是一场大战。
西方崩溃论：中国互联网上的异色世界
我们在上面提到一系列的”S3赛季“视频，他们的浏览量都在百万以上。其实发布这些视频的帐号，在中国的Bilibili上也极有影响力。
其中一个叫做“戏京同志”的帐号，最近发布的其他内容为： “一觉醒来，欧洲右翼纷纷抬头”、 “美元收割首个滑铁卢，帝国黄昏已经降临”、“请直面天命，美式文化真要落幕了”；另一个叫做“树根龙门阵”的帐号，最近发布的内容为： “胡塞导弹击中美国航母，好耶”、“美国毒血，全球遭殃”；
另一个叫做“酒痴东梦”的帐号，最近的内容为： “以色列从何而来？聊聊以色列繁华背后的烧杀抢掠与理想的沦丧！”、 “美国为何封禁tiktok？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聊聊我的猜想”、 “打不过哈马斯？以色列天兵怎么进下水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另一个叫做”麻薯波比呀“的帐号，最近的内容为： “美国工业回流失败，国家能力丧失，美国还能抻多久？”， “莫迪老仙再度当选，印度未来有资格上餐桌吗？”， “欧洲多国承认巴勒斯坦国，倒反天罡不跟美国玩了？”；
另外一个叫做“军情阿甘”的帐号，其内容为： “大俄船只包围美国，美国出动p8波塞冬，日本特种队在以军”， “俄罗斯干美军事基地，韩国成朝鲜的粪便池，黎巴嫩和伊拉克出新打法”， “朝鲜与韩国要大开战，北约20国准备开战俄，普京开始掀桌子”；
还有一个叫做“专心种花兔”的帐号，最近的内容为： “中东再进一步，就是终极大决战，美国紧急为以色列东地中海航线兜底，俄乌战场留给乌克兰的时间不多了”， “中东一盘棋，围剿的大网全面收紧”， “台湾只是开始，更要恢复海陆复合型超级大国的历史地位”。
非常抱歉展示这么多令人作呕的内容。但我只是非常忠实展示中国互联网景观，我将上述所有提及“S3赛季”视频的帐号，以上五个帐号中的三个，都有超过百万的关注者。这里是一个美国衰落、欧洲盟友背叛、自己被胡塞武装击败、支持的乌克兰和以色列遭遇惨败的世界。当然，在这样的一种世界想象里，印度作为一个“丑角”，也拥有很高的出镜率。
相信这已经很清晰地为你勾勒出了这些帐号希望呈现出的的世界，正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图景，其中蕴含着一场必然发生的战争。这场战争以美国崩溃论作为其基本背景，在这里我暂不具体阐述中国现在所持有美国崩溃论本身的理据和复杂性，我们今天专注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想象上。美国衰退为其提供了基础：
首先是，战胜美国的可能性：因为美国衰落，因而美国战争能力在大幅下降，而中国军力和后勤在大幅上涨，此消彼长间会让中国实际上成为军力第一强国；其次，美国盟友背弃美国的必然：因为美国衰落，所以当前美国在外交和国际格局上的优势在真正战争到来时或到来前会快速消弭；第三，战胜美国是中国崛起的必经之路：因为美国在衰落前因为美元霸权、军工复合体等建制对全球政治经济秩序有深度控制，这些霸权体系也会随美国衰落而瓦解，这种瓦解后的真空会被中国填补；最后，美国为避免其必然衰落的孤注一掷：因为美国在衰落中，因此美国在一切非战争手段都无法遏制其衰落的情况下，使用战争手段来解决衰落问题，并因着美国的挑衅，带来一场世界大战。
战争的真正动因——主动防御之必要？
在上述背景中，第四点最值得引起重视。因为从19世纪开始，军国主义国家发起的战争，其实都以“自卫”战争作为理由。德意志帝国发起的一战，是为了避免受到法俄的两面夹击，尤其在法国改变兵役制度背景下一种“先发制人”的防御。俄乌战争也一样，俄罗斯自称是在“北约东扩”的背景下，先发制人地对乌克兰进行打击而进行的“主动防御”。
因此，对于一个帝国心态的国家，当其发展出一套修昔底德陷阱的叙事时，可能还不是最危险的时候。但当其开始构想自己存在一种“主动防御”的必要时，才开始离战争真正的接近。而现在情况恰恰如此，如同很多中国人固执地相信俄乌战争是北约逼俄罗斯出手一样。现在中国面临的外部军事压力也是美国在背后推进的，官方坚持认为一切周边摩擦都是美国蓄意制造，例如中国与菲律宾的海上冲突，官方定性为“菲律宾的南海政策正日渐蜕化为美国打压中国的霸权工具”。而台海问题，官方定性为“最大的挑战来自台独势力分裂活动和外部势力干扰破坏。一些国家口口声声呼吁维护台海和平稳定，私底下却加紧给台独分裂分子运送武器装备，这种行径只会推高冲突对抗风险，严重威胁台海以及地区和平稳定。”
在这样的定性下，不管中国对菲律宾还是台湾动武，都可以轻松被定义为“主动防御”战争。当美国崩溃论转化为“美国挑起战争论”后，我们离战争就越来越接近了。因为没有什么大国可以毫无负担的打一场侵略战争，但反过来却似乎可以轻松的进行一场“主动防御”战。
现在这个令人担忧的故事在我上述介绍的诸多视频中已经讲述完成，美元霸权在美国金融政策与危机中面临崩解，制造业回流美国也完全失败，在产业竞争中将彻底败于中国。在2023年，TikTok和Youtube上兴起一股“罗马热”，就是比喻美国已经像晚期罗马帝国一样迎来必然的衰落。而在这个必然衰落中，被军工复合体绑架的美国政治只能以战争维持美国的竞争力，并用战争打击对手和拖垮盟友。俄乌战争就被描述为一场本该早就以俄罗斯的胜利结束，却在美国的干预下延续至今，拖垮欧洲和俄罗斯，令美国渔翁得利的战争。
而下一场，就是在被美国以贸易战、芯片禁运等手段打压，但完全无法限制的中国身上：在这种叙事下，美国挑动印度、菲律宾、台湾制造事端，拉拢日韩、澳大利亚建立亚洲的小北约。于是一场正义的，中国有必要进行主动防御的战争在这个背景下正呼之欲出。最可怕的就是这并非只是一个托辞和借口，当这个故事成为中国从上到下都相信的一种世界图景。中国像2022年的俄罗斯一样发起一场主动防御战可能无法避免。
对于这样一个故事，有多少中国人浸泡在其中呢？是只有上述鼓吹S3的相关帐号在炒作这个叙事吗？恐怕现状要糟糕的多，这是中国当下媒体的绝对主流，在这个主流舆论环境已经极右翼化的国家，以最大民间媒体——观察者网为代表，几乎所有被允许涉及政治与国际政治讨论，有较大影响力的文章撰写者、长视频、短视频等所有媒体，这些内容已经成为了绝对主流、且绝对日常的存在。
电竞与真实战争的混淆叙事
上面提到这种战争渴望与所有19世纪式旧帝国的相似，但在很多地方也有不同。例如“S3赛季”，这个概念从何而来，与此很像，你还会看到一系列不知所云的概念，例如“T0神装”、“通天带”、“战绩可查”。所有这些词汇都来自中国的手游——王者荣耀。S3指手游运营的年度番号，S3即第三赛季；T0指装备的等级Tier， 数字越小等级越高，所以T0就是最高等级的装备；“通天带”指水平最高的玩家，就是指在职业比赛中表现得也像“代练（指玩得很熟练自如）”一样的高手；“战绩可查”一般指游戏系统对玩家可以展示其过往的战绩来表现其水平，当网民说中国的“战绩可查”时，一般指抗美援朝，在他们的叙述中，抗美援朝中国处在工业化初期，也一国打十七国完成了胜利。
这样一套谜语式的术语，既说明了网民想象世界大战的方式，也说明了他们的年纪。推动这样一场世界大战想象的，是以中学生和大学生为主的核心网游群体，他们并非社会的核心层，但却是网络文化和梗的发起者，以Bilibili这个长视频平台和其弹幕机制作为核心，B站成为中国互联网迷因的一个主要发动机，因此当代迷因很多带有强烈的网游色彩，尤其是游玩人数最多的王者荣耀。
中国当前草根互联网文化，甚至对经济、政治、世界的理解，就包裹在这样一种网游、轻小说的想象中。战争的胜利，绝对的优势和威风，就像是一场网络游戏的大胜。他们审视和玩味一场国家参与的战争，其重量和代价，也许就像他们看自己支持的网游战队参与一场网游比赛，这种轻率将成为战争的助燃剂。
在这场世界大战的叙事中，你还会遇到一个不容易理解的现象，就是当他们描述中国时，他们反而不把中国描述成军力发达，勇猛精英的形象。当他们说到中国，最常出现的就是拟人化的八个字：“爱好和平、喜欢种地”——这是一种温吞的，甚至有点窝囊的角色。这恰好是当前中国网络上极具中国特色的一种叙事，即“受辱复仇”体，这个故事母本几乎存在与每一个网络小说与网剧中。一般主人公被描述为一个非常老实默默无闻的人，被周围的人看不起，周围的人都有很跋扈外显的地位和能力，当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像欺辱一只狗一样面对这个老实人，并开始进行冷嘲热讽时，却突然发现这个老实木讷的人实力远非他们所比拟和想象，情势瞬间逆转，这个老实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对他们的报复，侮辱者和受辱者轻而易举地完成了逆转。
这算是中国百年国耻叙事到21世纪的平民主义终极版本，一个深藏不露的老实人受辱但轻松反杀的故事。这个叙事蔓延在一切草根文化中，是一个广大网民已经反复熟练的“心理位置”，一旦战争到来时，这样一个快意恩仇的叙事，附带着对中国军力绝对优势的宣传，便会成为社会情绪的基础。
中国社会有多接受战争？
在今年美国A24电影《内战》中，有这样的一幕，一个美国士兵用枪指着一个亚裔，问他“where are you from?”，那个亚裔颤颤巍巍地回答“Hong Kong”，这位大兵说“Then， China”，然后干净利落地枪杀了他。
你猜中国人将如何面对这样的一幕，他们会因为其辱华而出离愤怒吗？不仅没有，在国内媒体上，这甚至是很多中国人对这部电影最津津乐道的一幕。很小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对话似乎在反对港独，认为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更大一部分，用他们的话表述，这是“润人的下场”。
从这里你可以看出中国人对移民海外者刻骨的仇恨。也许因为他们是社会中经济能力相对较高的人而被看作剥削者，但更大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对当下中国的困境和极权竟然可以置身事外，面对所有中国人现在受的苦，他们竟然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这股巨大的不公压着他们，让中国人在海外被杀不仅不触发一点同胞之恨，反而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这种无望已经升级到渴望伤害、渴望见血。
如果你现在要问我，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已经渴望战争了吗？我觉得不是，我想只有很小一部分，可能就一两千万年轻人，在荷尔蒙的驱动下，真正渴望着战争。绝大多数中国人还是希望现实地维持着他们现在的生活，不管这个生活有多么糟糕，但战争绝不是他们要的。但因此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这个问题我想要反过来问，有多少中国人真的厌恶战争，厌恶到如果面对战争，他们愿意站出来反对的地步？这个问题依赖于什么呢？可能是我们上面分析到的，那么有多少中国人接受了美国打压中国崛起，与中国争夺世界霸主的宝座，并且美国现在陷入内忧外患正在崩溃之中的呢？我想这恐怕是很大一部分，甚至绝大部分主流的中国人。那么还有多少中国人，已经陷入悲观犬儒的境地，不相信生活有任何转圜，在这个时候，唯有伤害可以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慰藉了呢？这个数字我更不敢想。
所以问题变成了，不是中国现在有多少人渴望战争，而是当中国真被拖入战争，有多少人会真正坚定地反对战争。你可以想想现在的俄罗斯，有多少人热烈地支持这场战争？还是有更多人半推半就的，以各种动机接受战争也就足够了。因此一小部分战争的鼓吹者，和一大部分沉默但不坚决反对战争的人，对于一个社会接受战争，恐怕就足够了。
中共已经准备好一场世界大战了吗？我不知道，我想作为一个现实主义的党团，他们会瞻前顾后，有真切的担忧和恐惧。但中国社会和很多中国人已经到了一个可以接受一场世界大战的状态了吗？我想也许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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