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祝福》之“祥林嫂的咒语”
文/周林刚
同许多人一样,祥林嫂的形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只要想到她,就会浮现出她逢人就说“我们的阿毛”那个情节。我一直觉得,那是祥林嫂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之后,精神失常的表现。
小说似乎有意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在死了第二任丈夫又丢失了阿毛之后,祥林嫂再一次出现在鲁镇。这时的她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精神气,手脚变得笨拙了,记性也差许多,“死尸式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整个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当她再同鲁镇人交谈的时候,她似乎既在同他们讲话,又完全不在意和她说话的具体是谁、态度如何。“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事情”,也就是丢失阿毛的经过。她反复地说,几乎逐字逐句地重复已经说过的话。
祥林嫂毫无疑问沉浸在悲痛之中。这种悲痛像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了她的思想。可是,祥林嫂重复阿毛的故事,这个做法本身却是一种基于实用理性的行为。她再次到四叔家里去做女工的时候,虽然中间人卫老婆子替祥林嫂说了一通好话,但四婶“起初还踯躅”,犹豫不决。但是听了祥林嫂讲完“阿毛的故事”,“眼圈就有些红了”,动了恻隐之心,便答应了。这是祥林嫂在小说中第一次诉说这个故事。故事奏效了,打动了听故事的人。祥林嫂再一次被“接纳”进了四叔的家。
故事不仅对四婶有效,对鲁镇上的其他人也“颇有效”。听她故事的人,“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开了”,但女人们“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甚至有些老女人没在街头听她讲话,还特意去找她讲,“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
鲁镇人的心理值得玩味。他们确实有消费一个新鲜悲剧故事的嫌疑,但这种消费,也是以他们自己的同情心为前提的。他们流下眼泪,才觉得满足。在这个意义上,鲁镇人并非仅仅是在消费祥林嫂,而是在消费他们自己的同情心。他们的满足,多多少少有一点为自己的“人性余额”感到满足的意思。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在于祥林嫂重复讲她“日夜难忘的故事”,实际上是在重复她在第一次说的时候所发挥的功能。每一次诉说,都再次建立她与鲁镇人的关系。她被倾听,仿佛是被“接纳”进了鲁镇的世界。听者的眼泪表明,祥林嫂和鲁镇人之间是共通的。她们是同类。但是当鲁镇的人听腻了故事,对她不耐烦的时候,她毕竟能够像个常人一样意识到,她的故事不再有效。她自己也就觉得无趣,并终于知道“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祥林嫂重复讲她的故事,表面上看像是精神因为受到打击而有些失常,实际上却是她出于理性评估而采取的策略。因为她从四婶的反应中得到的经验是,这个故事能够让她再次得到鲁镇人的“接纳”。你可以说,这是卖惨和博取同情。但她并不从中谋取什么利益。她只是用她来建立自己在鲁镇有意义的存在感。“阿毛的故事”是祥林嫂进入一个本来是外在于她的社会的“咒语”。
问题是,为什么她在终于认识到故事不再有效之前,要对那些已经听熟了她故事的人,不厌其烦地重复讲这个故事呢?
重复不仅涉及祥林嫂的故事内容,还涉及她对之讲述故事的听众。她会“直着眼睛”对一个已经听她讲过这个故事的人再次讲述它。这是因为她记性变差,忘记已经讲过了吗?在小说中,祥林嫂此时确实已经“记性坏了许多”,但没有理由相信,她得了“健忘症”。因为她的效率虽然降低了,却仍然能够在四叔家里做女工。所以,更合理的解释是,在祥林嫂的意识中,她的故事所发挥的作用只有一次性的效力。
与四叔家不同,鲁镇其余的人与相邻嫂之间,不存在有形的——也许可以说成是“制度化”的——“接纳关系”。祥林嫂在四叔家做女工,这一点就是一种有形的关系,持续地证明着故事的效果,也就是得到了“接纳”。但鲁镇是一个无形的社会。祥林嫂显然觉得,她必须每一次都重新开始确立起她“进入了这个社会”的事实。
鲁镇上每一个人,以及在街上与祥林嫂相遇的每一个时刻,在祥林嫂看来,似乎都成了独一无二的“最初的时刻”,一个仍然有待克服的陌生时刻。故事的效力之所以是一次性的,就是因为在祥林嫂的意识中,她永远处在鲁镇的门槛外边。她用故事跨进去一步,但在故事讲完、听者散去之后,这道门槛就又后退一步。
虽然有些疑虑,但我很愿意冒险,赋予祥林嫂的这个处境一种更抽象的意义——她获得了一种异于常人的眼光,看到了社会的真实。鲁镇这样的社会并不是建立在同情的基础上的,就像鲁迅在另一篇小说《明天》中刻画人际关系那样。但是这个社会和同情之间却仍然密不可分:它通过压抑和排斥同情来维持自身日常的运转,同情就好像是它必需默默加以哀悼的秘密。换句话说,它需要遗忘。它消费同情。
而同情之所以有消费的价值,是因为产生同情的时刻,揭示了社会之为社会的共通性,在这种共通性中,人体验到自身作为人的属性。社会是同类聚集的空间。但洒下的眼泪必须随后抹去,动人的故事咀嚼成渣滓之后必须吐掉,否则鲁镇这样的社会就无法运转。
我还会找另外的机会说明鲁镇“社会”所具有的这种内在悖论。这里只需指出这个简单的道理就足够了:社会生活让人无力为了同情而生活,或者让人不愿为了同情而牺牲自己的社会利益。人们需要遗忘来卸下息息相通的激情。祥林嫂呢?她正好相反。她得了“日夜难忘”这种疾病,虽然只是从社会的角度看,这是一种病症。
祥林嫂当然没有病。因为她意识到的状况正是鲁镇的真实。她与鲁镇人之间建立的相通感,只存在于一瞬间。她的的确确没有因为她的故事而“进入这个社会”。她始终作为异类——“谬种”——外在于它。即使她所在的四叔家,她也是一个外在的存在。她之所以要反复地建立起“被接纳”的关系,原因就是她首先是被排斥的。而这个排斥的源头,恰恰在四叔家:祥林嫂已经因为“谬种”这个属性,而被禁止参与祝福的仪式。她是不幸的化身,成了“祝福”的不祥之物。
所以,我只能用打引号的“接纳”来描述她在四叔家的境遇。如果她没有被四叔家留下做女工,那么她将彻底地外在于鲁镇,没有立足之地,但与此同时,也不会发生需要进入这个社会的问题。她需要进入,因为现在她现实地生存在这个社会之中。而正是因为如此,她“不属于这个祝福的社会”这个状况,才成为她生存当中的重大问题。
祥林嫂的悲剧已经隐含在她的“咒语”之中。她用自己的悲剧故事,叩开四叔家的大门,叩开鲁镇人的心门;然而,正是这个悲剧故事中“不幸的命运”,或者说“晦气”,让她无法被四叔家和鲁镇人所接纳。因此,祥林嫂的“咒语”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它的内容越悲惨,就越能发挥作用;可是它越能发挥作用,就越会拉开祥林嫂与鲁镇人之间的无形距离。她的“咒语”通过让祥林嫂接近鲁镇而使其远离了这个社会。
最近的一次经历,让我更加相信,祥林嫂不是病了,而是偶然拥有了一双观看社会的特殊的眼睛。有一次我带着孩子去看了《长安三万里》。看完之后,孩子不但问我李白的命运、杜甫的命运、高适的命运,还问我所有其他人的命运,包括舞女的命运。我顿时醒悟。孩子关心电影中每一个出现的具体人物的命运,因为在孩子的眼中,他们都是主角。
在成年人眼中,电影是被整合成一种“整体叙事”某个故事;可是孩子看到的,却是一个一个、许许多多的故事,它们没有展开,但都是属于每一个角色自身的命运。换句话讲,成年人看见了单数,孩子们却看到了复数。就像祥林嫂的眼睛所看到的那样,她的大街上遭遇的每一个鲁镇,她同他们的每一次遭遇,都是独一无二的和全新的开始。
祥林嫂带着这种异样的眼光走在街上,逢人便要诉说她“彻夜难忘的故事”。这番情形,竟然让我想到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在雅典的市场上,逢人便要与之辩论,以便促使他们反思自己的信念,审视自己的生活。
###
- 作者:周林刚,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
-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