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缘何进入了一个被平台控制的世界?
作者:胡泳
理解一个时代,往往可以通过认识这个时代的流行词汇。如果你穿越到十三世纪的欧洲,会发现流行词汇基本上是上帝、地狱、天堂、神的恩典。十八世纪,会发现大家讨论的是理性、启蒙、情感、自然法。十九世纪经过工业革命,人们谈论进化、进步。二十世纪则讨论风险、不确定性、复杂性等。
在管理学领域,今天的管理词汇和以往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过去工业时代分析经济核心的单元叫工厂,而现在分析的基本词汇叫平台。换言之,平台主在这个时代所起的作用,大概相当于工厂主在工业革命年代所起的作用,甚至还要大很多。
过去工业时代分析经济核心的单元叫工厂,而现在分析的基本词汇叫平台。平台之所以会出现并且能够替代企业,在于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降低了基础设施的共享成本。
那么,什么是平台?
平台是一种可(重新)编程的全球性基础设施,通过系统化的数据过程加以组织,包括数据收集、算法处理、金钱化以及数据流通,能够促进用户与互补者之间的个性化互动。基于此,平台有两种类型。
第一种是用户为主的平台类型,叫数字市场。它可以是多种产业的经济交换场所,会替代纵向整合企业,也异于典型的市场结构。平台拥有者居于生态系统中央,提供该系统所需要的信任,并通过提高转换成本试图锁定用户。用户要想进入和离开这个平台需要付出很大努力,这叫转换成本。它的核心价值是科斯所讲的降低交易成本。
第二种类型叫创造力平台,核心是为生产者提供用于创造的工具和基础设施,创造物可以是内容、产品或者代码。平台拥有者同样居于生态系统的中央,提供操作系统,激发用户大规模互动。它的核心价值在于创造并分发互补性的产品和服务。
可以说,平台等于触媒。它往往有两组或者更多用户群体;用户群体在某种程度上相互需要;这些用户群体无法依靠自身力量获取他们之间相互吸引的价值;用户群体依赖某种触媒来推动他们之间的价值创造。一句话,平台价值的产生在于用户之间的互动,这也是企业存在的意义。
是什么导致这个世界从由企业控制发展到由平台控制发展?
在我看来,平台的崛起有三股力量,它们分别是无处不在的网络、信誉体系以及低成本共享基础设施。
1、平台起源于“泛在网络”
计算机上有一个专有词汇叫泛在网络,意即广泛存在的网络。最典型的体现是手机,移动互联网使得人们无时无处都可以上网。上个世纪90年代初,施乐公司首席科学家马克· 维瑟提出了泛在计算四原则。
第一, 计算机的目的是帮助人们做其他事情。它是外在导向的,而不是内在导向。
第二, 最好的电脑是一个看不见的忠实仆人,并且还能够预知需求。现在人工智能就是在马克·维瑟提出的这个方向上发展。
第三, 凭直觉做得越多就越聪明,电脑应该延伸人类的无意识。马克·维瑟说“所有真正重要的技术一定都是会消失的技术”。这是泛在技术的精髓。他所谓的“消失”不是物理的消失,而是心理的消失、感觉的消失。真正牛的技术要无痕织入到日常生活所有的结构中,这是未来的发展方向。日本厂商经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断地在产品中加入太多的功能,说明书越来越厚,用户无所适从。真正好的产品是拿到三五分钟后就会用了,不需要那么高深,因为所有的界面跟人们的需求特别贴合。
第四, 正在“消失”的技术是宁静的技术,换言之,技术应该创造宁静,它让人们不知不觉在没有任何噪音的情况下开始使用。比如汽车的防抱死系统,平时无需了解,特定情况下自动启用。
更有意思的是,1990年代施乐公司研究中心设想未来人们可能使用的设备时,马克·维瑟提出泛在体系有三种基本的设备形式。最小的东西叫Tabs,可以翻译成“签”。今天已经完美实现,如手机、手表和各式各样的可穿戴设备。属于“签”类型的设备是以厘米来计算的。接下来他天才地预见会出现一个东西叫作“本”,英文是Pads,是用手能拿住的东西,分米尺寸。果然,后来苹果搞了全球轰动的iPad。最后一个就是“板”,英文Boards,米尺寸。常见的就是大电视屏。
这构成今天平台兴起的第一条核心理由,平台必须拥有能够到达手中设备的途径,设备要分发到人手里。前两年很火的O2O,本质就是在家里下载一个程序,足不出户就可以干很多事。设想一下,如果没有移动互联网,哪来的移动应用?没有移动应用,哪来的O2O?
2、信誉体系是平台存在的理由
信誉体系本质是商业当中最底层的东西。但有了互联网后,我们产生了一种新的信誉体系,这个信誉体系本身构成平台存在的理由。
什么叫信誉体系?允许用户在社区内彼此评价,以便通过声誉建立信任的程序。供应方和需求方都害怕对方是骗子,这就需要平台体系让他们互相打分。一旦把人们的活动变成数据,接下来就是让人们能够评价这些数据。Facebook正是起源于扎克伯格在哈佛大学寝室里做的网站,让男生给女生打分。
现如今,去电影院看最新的电影,要先看看豆瓣底下的评论;出行打车,司机和乘客可以在滴滴上互评;吃饭用大众点评,能够评价餐馆甚至每一道菜好不好。信誉体系中的用户反馈无论是评论、评分还是推荐,全部被价值化了。
目前,我们在每一次信息服务当中都会建立信任体系,但彼此还没有联通。随着活动互联网化,将来一定会出现能够把所有信誉体系打穿的系统,可以很方便地查到所有机构的信誉分数。
信誉体系的背后是信任,这是人类合作的基石。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吉登斯说,信任是个人对于一个人或一个系统之可依赖性所持有的信心。信任对象有二,一是人际信任,是个体;二是系统信任或者制度信任。
对人类个体而言,在一系列给定的后果或事件当中,这种信心表达了对诚实或他人的爱的信念。对系统信任或者制度信任而言,我们相信系统或制度抽象的原则是正确的、向善的,具体的知识是正确的。
吉登斯指出,在现代社会当中人际信任会越来越多地被人对系统的信任所取代,被动的信任会逐渐被低级或者主动的信任所取代,这是一个不可遏制的趋势。为什么呢?因为现代生活本质上是一个风险社会。传统的熟人社区信任建立在彼此知根知底之上,并且有一种评价标准来评价这个人是不是可靠。到了现代社会以后,人们直接把对人的信任从熟人让步给陌生人,只能信任这个人背后的制度。
现在,由于互联网的出现,我们来到一个新的信任阶段,我把它叫作分布式信任。分布式信任在今天最好的体现就是区块链。
为什么会从制度性信任到达分布式信任?这里面是有原因的。爱德曼公关公司每年一次的全球信任调查表会调查四种类型的组织信任度,分别是政府、企业、非政府组织、媒体。去年四种机构的信任度在全球范围内第一次跌破50%。(可能除了中国,如果进行官方调查的话,政府的支持度还蛮高的。)
爱德曼认为,这一切都开始于2008年的大衰退,但正像海啸的第二波和第三波,全球化和技术变革进一步削弱了全球制度的信任度。后果是极为有害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大众开始夺取精英的控制力。
比如,华尔街的人太贪婪,发明了衍生品交易,最后导致美国次贷危机,美国普通人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很多人还不起房贷,正是这群人最后把特朗普投上了台。在欧美很久没有出现的街头运动,重新出现了。很典型的就是“占领华尔街”,一个非常有力的口号叫“99%对1%”,从中能够直观感受到社会巨大的撕裂程度,大家觉得这个社会如此不公。
人类的平等写在美国《独立宣言》上,但本质上是不平等的。最直接的体现是财富不平等、社会地位不平等、社会上升空间不平等,然而今天,很关键的是问责的不平等。社会的无权无势者承担了更多的责任,相反,权势阶层轻而易举会逃脱惩罚。这是让大家最痛恨的不公,今天导致我们对于精英持一种特别痛恨和特别怀疑的态度,所以我把这个形势叫作“精英的黄昏”。在“精英的黄昏”时代,我们会反感制度,知道制度是为了保护精英而存在的。
当下,我们看到信任的轨迹发生巨大转变:从精英到“像你我他这样的人”;从中央机构系统到分布式技术系统。因为保存在少数人手中并且密室操作的制度信任并不是为数字时代而设计的,一种新的范式正在兴起,那就是分布式信任,或人与人之间乃至人与智能机器之间的直接信任。
一个很明显的影响就是分享经济,也有人叫共享经济。分享经济的本质,就是把供应者和需求者在一个平台上拉到一起。这有两个基本维度,第一是效率。效率来自哪里?来自于把空闲的资源重新盘活,这是分享经济的精髓。为什么分享经济在中国走入死胡同?原因是我们没有使用空闲资源,而是制造并滥用新资源。这是完全错误的,满大街的“共享单车”和分享经济毫无关系。第二就是信任,这是产生效率和价值的核心原因。没有信任的话,分享经济完全不存在。滴滴的困局,在于它辜负了用户的信任。
3、低成本共享基础设施
没有低成本的共享基础设施,人与人互动成本就太高了,高到平台的存在失去了意义。平台之所以出现并且替代企业,是因为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降低了基础设施的共享成本,比如计算资源、信息与通信技术工具的成本都出现了难以置信的下降;计算及其所促进的应用程序和平台现在可作为运营支出而不是资本支出。充裕的网络连接使得用户可以随时按需请求IT 服务,并且仅需为所使用的服务付费。
数字平台是软件、硬件、操作和网络的复杂混合体。云能够为广泛的用户提供一套共享的技术和接口,他们可以在稳定的基板上构建他们想要的东西。为什么阿里和腾讯的投资导向中,企业服务占阿里第一位、腾讯第二位?因为云服务已经在今天的企业运营中占据基础设施的地位,不管做什么行业都离不开它。
什么叫好的基础设施?在机场看到华为云的广告很有意思,三大幅可以顺着看。第一幅叫“什么云,真正读懂你的焦虑”。这很扎心,因为每个企业都焦虑。第二幅,“什么云,真正敬畏你的数据”。把数据提升到敬畏的程度了,先吓唬你一下,再让你放心。第三幅,“什么云,真正关心你的未来”。云是万能的,不仅能帮助客户现有的业务,还能指导他们的未来。
可是,我们如何能够将我们的信仰置于虚无缥缈的云中?作为一个比喻,云似乎很容易掌握:我们的数据在以太中浮动、漂移,随时随地可供我们使用。这个词听上去浪漫有味,因为它与插头和电缆、磁盘驱动器和信息高速公路所构成的硬物质世界截然相反。不过,当我们垂手利用遥远的服务器的力量,或在天空中的某个地方托管我们的数字生活时,我们有没有想过,每个人是怎样悄无声息地就接受了一桩可能并不平等的交易?云,如此多孔和分散,能够带来什么样的思维?我们所热衷参与的云计算,是否要求我们放弃了太多?
本文根据胡泳在“教育成长汇”四期北京演讲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