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寂之美:日本不同寻常的世界观
作者:莉莉·克罗斯利-巴克斯特(Lily Crossley-Baxter)
来源:BBC Travel
我不情愿地把手从慢慢旋转的陶碗上收回,看着它凹凸不平的一面慢慢停下来,心想要是能再把它们拉直一点就好了。我当时在日本山口县(Yamaguchi)的乡村萩市(Hagi),这是一个古老的陶镇,虽然我信任这个说服我顺其自然的陶工,但我无法理解他的动机。
他微笑着说:“它有侘寂之美”——并迅速将这只碗拿走,准备烧制。我坐在那里,思考着这只碗对称性的缺失,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实证明,不理解这个短语很正常。作为日本美学的一个关键部分——仍支配着日本人的品味与审美规范的古老理念——“侘寂”不仅难以翻译,而且在日本文化中也被认为是无法定义的。人们经常在深入的鉴赏时喃喃自语,当被要求详细说明时,后面总是跟着“无理!”(muri,意为“不可能”)这个词,这个短语给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世界观。
“侘寂”起源于中国宋代(960-1279)的道教,后来传入佛教禅宗(Zen Buddhism)。最初,“侘寂”被视为一种简朴、克制的欣赏方式。今天,它代表了一种以较轻松的态度看待短暂、自然和忧郁,喜爱世间万物的不完美和缺陷,从建筑到陶器再到插花均是如此。
“侘”(wabi)大致意思是“简陋朴素的优雅之美”,而“寂”(sabi)意思是“时间易逝和万物无常”,两者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日本独有的、对日本文化至关重要的哲理。但是,正如佛教僧侣相信的,语言是理解的敌人,这种描述只能触及这一话题的表面。
东京大学美学研究所(Tokyo University ‘s Institute of aesthetic)的小田部胤久(Tanehisa Otabe)教授认为,“侘茶”(wabi-cha)这门古老的艺术——15世纪末至16世纪由茶艺大师村田珠光(Murata Juko)和千利休(Sen no Rikyu)创立的一种茶道形式——是“侘寂”精神最好的体现。两位茶道大师选择了普通的日本陶器而不是当时盛行的(技术上也完美的)进口中国陶器,挑战了当时的审美原则。不再以鲜艳的色彩和华丽的设计为美的标志,大师鼓励茶客品茶时细细欣赏若在以前会被忽视的微妙颜色和纹理。
至于茶道大师为什么要使用不完美的、质朴的茶具,小田部教授解释说“侘寂留下了一些未完成或残缺的东西,可供人们发挥想象力”。日本茶道这个例子生动说明了达到侘寂境界的三要素:认识到作品创作中所涉及的自然力量;接受自然的力量;放弃认为我们与周围环境是二元对立的信念。
三种体验相结合,能让观察者视自己为自然的一部分,我不再被社会结构所隔离,而是受自然时间的支配。压痕或不均匀的形状不被视为错误,而是被视为自然的产物——就像苔藓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生长,或者树在风中弯曲一样。
小田部教授说,“侘寂的美学开阔了我们对日常生活的视野,给了我们一种以不寻常的审美来看待常见事物的方法。”他强调日本文化中顺应自然的重要性,因为日本社会常常遭遇不完全按规则爆发的毁灭性自然灾害。日本文化并没有把自然仅仅看作是一种危险和破坏性的力量,而是将自然塑造成一种美的源泉,在细节上予以欣赏。自然成为了色彩、设计和图案的提供者,是灵感的源泉,是一种与人协同工作而非对抗的力量。
然而,要真正理解侘寂,就需要理解在自然界中死亡之不可避免。正如朱尼珀(Andrew Juniper)在他的著作《侘寂:日本无常的艺术》(Wabi Sabi: The Japanese Art of Impermanence)中所指出的那样,“它……用对死亡不妥协的触碰,将精神集中在所有无常事物中精妙的短暂之美上”。单独来看,自然模式纯然是美丽的,但理解到自然之美短暂而易逝,我们就会认识到万事的无常和最终难逃一死,自然之美就会有深奥的含义。
这种观点让我想起了我们讨论侘寂时,一位日本同事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十几岁的时候,她在京都游玩,匆匆穿过有着宁静花园的木制禅寺银阁寺(Ginkakuji),急着去看更著名的金阁寺(Kinkakuji)。金阁寺是一座华丽的寺庙,用金箔覆盖,高高耸立在一个水平如镜的池塘畔。金阁寺明亮、令人惊艳、灿烂夺目,完全符合她的预期,其华丽比其传统的姊妹寺更令她印象深刻。
然而,几十年后,她再访京都,发现金阁寺的金色过于艳丽,虽然光辉夺目,但除了金箔给人的即时视觉快感,再没有什么可以超越的了。然而,银阁寺增添了一种新的魅力:岁月古老的树木各具色调和形态,而具禅意的苔藓和枯山水庭园呈现了自然别具一格的生动形态。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不会欣赏,当她长大成人,有了人生阅历,才认识岁月流逝万物无常是种更深层的美,其传达的美感远远超过了二维的黄金闪光。
因好奇于这种个体感受的审美,我联系了艺术家滨名一宪(Kazunori Hamana),他独特的作品通常被认为带有侘寂的元素。他摇摇欲坠的农舍位于千叶县(Chiba)和泉市(Izumi)宁静的乡村。当我们穿过他家庭院时,他告诉我,他也认为审美经验需要岁月的增长。
“当你年轻的时候,你会有不同的感受,觉得一切新事物都是好的,但你也开始看到人生如戏。你成年后,看到许多故事,从你的家庭到自然,知道万事万物都会生长,然后死亡,于是你比小时候更理解万事无常这个概念。”
对岁月留痕的欣赏是滨名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因此他选择在废弃的日本农舍中展示自己的作品。他解释说,木质门框已被多年围炉(irori,室内炉)烟火熏黑,并指出土墙已经开始崩塌,他觉得这房子经历的岁月痕迹为他的作品提供了一个合适的背景,避免了没有人情味的白色画廊那种冰冷空间所传达的物我对立二元性。
日本滋贺县(Shiga)以高质量的粘土和悠久的陶器制作历史闻名于世,滨名用滋贺县的天然粘土制作雕塑,拥抱了侘寂的重要理念,即人与自然的相互创造。
他说,“一开始我做了一点设计,但粘土是一种自然之物,所以它发生了变化。我不想与自然抗争,所以我顺应了这个形状,我接受它。”
他不仅让自然帮助他的作品成型,而且也帮助形成它们后来的外观。在农舍庭院一片丛生的竹林里,他给我看了一些他选择留在户外,埋在灌木丛里好几年的作品。由于经历寒暑冷热交替和周围草木的生长,还偶尔遭到破坏,这些作品形成了很独特的造型。我靠近仔细端详后,发现让大自然介入只是为每一件作品增添了美感,留下的裂纹也丰富了作品自身的故事。
常与侘寂联系在一起的是金缮(kintsugi)艺术——一种用金粉或涂漆修补破损陶器的手工艺。这个过程突出裂缝而不是掩盖裂缝,让裂缝也成为作品的一部分。滨名的女儿不小心弄坏了他一些作品,滨名笑着说,他决定把这些作品在户外放几年,让它们被自然上色塑形。这些作品被一位当地的金缮专家修复后,不同的颜色形成了一种如此微妙、如此不均匀的对比,浑然天成,绝非人力可以为之。拥抱自然的影响,让家族的历史在一件作品中显现出来,就能为某些东西创造出一种独特的价值,而在许多文化中,这些东西会被认为毫无价值而被抛弃。
事实上,“完美”这个词起源于拉丁语“perfectus”,意思是“完成”,在许多文化中被放在了不应有的高位上,尤其是在西方。人们喜欢完美无瑕、永不犯错,完美的理想不仅创造了无法实现的标准,而且还创造了错误的标准。在道教的观念中,由于到达完美就意味不可能有进一步的成长或发展,完美就等同于死亡。当我们努力去创造完美的事物,然后努力去保存其完美的时候,我们就是否定了这些事物存在之意义,从而也就失去了观赏变化和成长的乐趣。
虽然这种美学看起来很抽象,但这种对短暂之美的欣赏可见之于日本一些最简单的快乐,比如“花见”(Hanami,赏花)。这是日本每年一度观赏樱花的庆典,人们在花瓣飘落的樱花树下派对、野餐、乘船观光和载歌载舞。日本人认为花瓣飘落在地,和在枝头上盛开一样美丽。这种转瞬即逝的美,在西方只不过是留下几张照片而已,而在日本对其纯粹的接受是一种精神启示。虽然这种欣赏可能会有些许伤感色彩,但唯一的教导是你要不带期待地享受美到来的哪一片刻。
压痕和划痕都是我们经历过的岁月之印记,抹去岁月的留痕就等于抹去了我们经历过的生命沧桑。保留不完美、修复破损,并学会在缺陷中发现美,而非视而不见,这是日本人审美之道,正因如此,日本面对常见不鲜的自然灾害,抗灾力非常强大。几个月后,我收到了从萩市寄来的那只陶碗,其凹凸不平的边缘对我来说不再是一种缺陷,而是一种乐于接受的提醒,提醒我生活并不完美,而我也不应该试图让其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