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国产巨婴”探源

作者:郭良平

日前,一家中国人在瑞典旅馆的纠纷被炒得沸沸扬扬。中国大使馆和外交部出面,使其成了外交事件。不管内中曲直,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中国网民马上断言,这又是一起中国人丢脸丢到国外的事:向这一家酒店订了一天,却在半夜到达,企图再混一晚。一旦不成,就采取中国人的惯用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大喊“警察打人啦!”

用惯用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将民事纠纷上升为国际事件,连《环球时报》都送给这些人“国产巨婴”的雅号。
用惯用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将民事纠纷上升为国际事件,连《环球时报》都送给这些人“国产巨婴”的雅号。

类似事件还有,2015年8月24日,一对中国夫妇因劳资纠纷,到新加坡人力部申诉未能如愿后,到马路中央手持纸张跪立在地,因影响交通而遭警方逮捕。

2012年12月6日,两名中国籍建筑工人在新加坡因薪资纠纷,爬上六七层楼高的塔吊,以自杀相威胁,事后因非法滞留工地和引起惊慌被捕。

今年1月28日,伊朗德黑兰遭遇20年不遇的大雪,机场关闭,约240名中国旅客滞留。一段视频显示,乱哄哄的机场里,一群中国乘客激动地不断高喊“中国,中国”,引发众多外国人围观。

1月24日,175名中国游客因为目的地上海大雪而被困日本成田机场,和航空公司和机场工作人员发生争执,最后和警察发生冲突,结果是一人被拘,其余游客集体含泪高唱国歌。

2015年9月4日,从曼谷飞往重庆的航班因暴雨延误,部分中国游客与机场人员发生冲突,大呼 “泰国人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并手挽手唱国歌。

2016年1月24日,在狂风暴雪影响下,韩国济州机场航班起降全面停顿,有中国旅客在航空公司的柜位掷椅子泄愤。

这些事件之共同处,是将民事纠纷上升为国际事件,都在网上引起了激烈讨论,而且谴责的声音高于支持或同情的声音,连《环球时报》都送给这些人“国产巨婴”的雅号。中国使领馆人员疲于奔命,通过官网或媒体告诫中国游客要“理性对待,依法维权”,认为绝大多数都是民事纠纷,远没有上升到国家民族问题的高度。央视新闻如此说:“祖国是你危难时的后盾,但不是背锅侠。”

中国民众面对权威时习惯性博弈

这些事件突出反映了中国民众面对权威时习惯性的博弈。“战狼式的爱国”只是一张牌而已,体现出来的是长期在体制下形成的国民性。中国人不缺勇气,不乏智慧,刻苦耐劳,生存能力很强,但往往表现出机会主义行为模式,无视法规,无原则性,以“闹”取胜,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能到国外旅游的,都还是中国人中的佼佼者:要么比较富裕,要么更有能力。他们表现出的不是中国人本能的欠缺,而是中国国内生存环境所造成的文化和行为方式的惯性。中国人是如何成为“巨婴”的呢?有这么几条生产线。

第一条生产线是“维稳”体制。邓小平定下来的两个国策是“发展是硬道理”和“稳定压倒一切”。两者可以说对中国的腾飞都起了巨大作用,但两者都有副作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副作用越来越严重。发展的副作用是资源环境的退化,维稳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巨婴症”。当局已着手对资源环境大力整治,但对“巨婴症”还缺乏足够认识。

所谓”压倒一切“,在实践中也确实包括了一切:法律、制度、常理、人情、道德、人权、人格尊严等等,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都可以讨价还价,甚至置之于不顾。维稳在国外以高压和威权主义闻名,但它的另一面是无原则地让步、妥协和收买。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主线围绕着一个农妇进京上访告状展开。县、市、省里的干部为了阻止她上访,围堵、劝说、送礼、拉亲戚关系……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为的是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中国官民间的长期博弈形成了一些文化和心理定势。一是“青天大老爷症”:民众总寄希望于一个好官出来为自己作主,因而永远把自己打扮成可怜的受害者,追求的也永远只是个人利益,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正义、公理和公正。矛盾的解决没有像美国民权运动那样,推动公德的成长和社会的进步,反而使机会主义泛滥。二是人情大于法,也大于天;有关系什么事都可以搞定。三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和“法不治众”的心理预期。与之相对应,当局也常常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策略以息事宁人。

上述事件都是这种心理预期带到国外的结果。一遇到问题就找关系、送礼甚至贿赂当地官员或警察;或者忍气吞声,不敢坚持原则,依法维权;或者大哭大闹。这种国民性常使中国人在国外被当作软柿子捏,也使国家的软实力大打折扣。

第二条生产线是无处不在的权力,和中国人在权力的夹缝中求生存的状态。这在官场上表现为人身依附关系,团团伙伙,视上级为老板,视下级为家臣。在学界,官位远大于学术,“享受国务院津贴”成了地位的标识;古时文人的高风亮节成了日下的犬儒盛行。在商界,私企老板无论有多大产业,也不得不对一个小处长、甚至一个镇长点头哈腰。官本位制在中国是一种文化,对国民性的塑造是依赖性强,自主性弱,机会主义倾向严重等。在这种环境下,个性和健康的人格是无法成长起来的。

“领导”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是个高频词,在中国人的心理结构中占据一个中心位置,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系统性的影响。对许多人来说,巴结领导是永恒的主题,生存策略围绕着领导转。遇到点小事、闹点小矛盾,不是设法自己解决,首先想到的是去找领导告状,打小报告;同事之间尔虞我诈,到领导那里互相拆台。

另一方面,领导和被领导者(群众)之间权力、权利和义务界限模糊,两者处于一种博弈状态。一方面“领导”不仅对“群众”的八小时之内负责,也对八小时之外负责;不仅对工作负责,也对思想,道德品质和生活负责。“领导”似乎有无限的权力,但也担着无限的责任。因此,硬币的另一面是“群众”可以跟领导耍赖,找领导闹事,钻领导的空子,制造舆论和“群体事件”给领导施加压力。

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领导”的幽灵,大大压缩和挤占了个性发展的空间,包括自主处理问题的能力、动手能力、领导能力,以及道德成长的空间。中国的优秀学生到西方一流大学去读书,考试成绩都很好,但动手能力和领导能力低下。中国人在国外是很好的雇员,但成为经理、总裁的是凤毛麟角。在硅谷各公司的管理层,中国人混得远不如印度人,从政纪录上更是一塌糊涂。

第三条生产线很直接,就是家庭环境。长期的计划生育造就了大量的长不大的“小皇帝”和“小公主”。在父母和两套祖父母的百般呵护和在沉重的学习负担下,他们更没有独立成长的空间,连基本的生活技能都没有。他们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少有责任感,儒家传统中的纲常伦理也被颠倒过来了;什么“和合”“中庸”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等,都是扯淡,天下唯我独尊。一些家长的是非不分和机会主义行为模式对他们也是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继承过来了。这些不能概括所有甚至大部分独生子女,但相当一部分是如此。

三条生产线都与权力的泛滥有关。如何整治这些“国产巨婴”呢?中国常常批评西方的“人权外交”虚伪,目的是颠覆、打压中国。然而只有在法律保护下不受权势侵害的人权,才能提供个性和社会道德充分发展的空间,是治疗“巨婴症”的良药。保护很好的人权是对权力的有效制约,中国文化里缺乏的元素就是人权的概念;中国有“人命关天”的理念,但其中包含的人权概念却没有发掘出来。中国有法家,但没有和人权观念相结合,因而没有生成法治的传统。

法家也一直无法走出为统治者维持大统和秩序的局限,不仅没能保护百姓,反而成为压迫百姓的工具。如果每个人周围都有一个任何权势都无法侵犯的空间的话,安全感提高了,为公义而挺身、为原则而担当的成本降低了,中国人就不会觉得在夹缝中求生,就会少些机会主义,多些道德的勇气。“全面依法治国”的改革如能让中国人民从心理上也站起来,扫荡小人、重建君子社会,则厥功至伟。

  •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 来源: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