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竹：编辑大自然该由谁同意？
作者：陈迎竹
只有把敏感的研究控制在实验室之中，直到人类的精英取得专业共识才放行。这看似保守，但或许是避免超越人类想象力的悲剧太快降临的笨方法。
近20年来，科技的发展突飞猛进，很多技术突破带来整个世界景观的改变，包括人人都能认同的互联网和手机。大多数人对这样那样的技术突破早已习以为常，甚至不断等待期盼，例如5G电信技术。
能够直接看见好处的科技产品或研究成果往往容易讨好，但某一些医学相关的突破则容易引发不安和争议。今年是世界第一个试管（体外受精）婴儿露易丝·布朗（Louise Joy Brown）在英国诞生40周年，想当年消息传出之后，世界各地涌现大量争议的舆论。很多反对者担忧这是破坏大自然规律的举动，让女人可能沦为生育机器，人工孵育的胚胎可能带来不良后果等等。
后续报道显示，露易丝在2006年自然生下她的第一个儿子。今天全世界透过体外受精方式诞生的人类，已经超过800万。
近日，中国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贺建奎宣布，一对经过基因编辑的双胞胎婴儿已经诞生。根据媒体报道，他利用这个被称为CRISPR-Cas9的技术，其编辑的靶点是将被视为爱之病毒帮凶的CCR5“敲除”，但只有其中一个婴儿“成功”敲除两个拷贝，另一个则因为意外“脱靶”而仍有感染的可能。
据东京大学分子医学博士生宋杰近日在日本一家网站指出，CCR5被敲除是为了预防爱之病，而不是其他先天遗传病，而且CCR5本身其实对人体具有重要功能。国际学界也有研究指出，CRISPR-Cas9的基因编辑技术可能会激活p53基因，而p53的突变是很多种癌症的导因。北京学者张田勘前天在《联合早报》著文也指出，人类演化到今天，“没有一种分子、基因、蛋白质、组织和器官是多余的，它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功能，并且联合起来完成复杂的任务”。
其实早在2008年，日本荻窪医院副院长花房秀次曾经宣布，医院有能力将精子中的爱之病毒去除，让只有丈夫带爱之病毒的夫妇体外受精成功。据报道，医院的道德委员会已经通过，但日本政府最终决定中断这项研究。最近因为贺建奎的事，日本政府针对基因编辑研究，批准了指导方针的方案，但只允许进行不孕治疗等基础研究，禁止将胚胎放回人类或动物的子宫使之怀孕生子。方案最快明年4月开始实施。
从资料上看，中国学界近些年在人类胚胎基因编辑技术方面竞争激烈，很多高等教育机构都投入研究，甚至已经来到临床阶段，包括针对癌症的治理、培育出转基因的瘦肉猪等等，从技术上已经领先世界，其中一个原因是相对于其他发达国家，中国在这方面的人体实验监管较少。
人类基因编辑技术是比较晚近的课题，CRISPR-Cas9编辑技术在几年前出现，成为一大突破。其特点是操作简便，据说“连高中生都可以完成”，但精准度和效率则仍有待改进。然而美日德等发达国家对科学界这些技术突破，采取的是相对滞后的态度，不但层层监管，严格把关，而且宁紧毋松，其原因除了这一步发展涉及广泛的道德信仰、法律、文化传统，乃至人道与哲学课题，更包括一种对待人类自身的责任感。作为政府，对这样的发展总是不嫌繁琐，务必经过社会大量的咨询与讨论，因为制定法律的人往往没有这方面的专门知识。
但与基因编辑相关的“生物超大分子复合体的结构、功能与调控”“细胞命运决定的分子调控”等目标，却是中国2016年制定的国家“十三五发展规划”的纲要，其迫切性，再次展现中国政府“赶超世界”的精神状态。
去年比尔·盖茨和伊隆·马斯克等科技企业家的警告，指人类要警惕人工智能的发展，必须有所管控，必须能促进社会福祉，甚至要放慢步伐。在基因工程学方面，这三点尤其要认真看待。
人工智能（AI）近年迅猛发展的成果令人应接不暇，科学家在成就感与企业获利的驱使下一味冲刺；掌控法律的政界则因为一知半解，往往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其影响除了带来工业领域实际的革命，就业市场的震荡，更重要的是对社会与文化道德领域的冲击。科学界和企业界往往对后者的评估不足，但社会对科学的发展也不能过于保守，因此不同领域之间如何达成共识让科学前行，为人类和世界带来真正有意义的进步，需要很多理性的探讨才能付诸行动。
科学领域的发展经常伴随商业行为甚至为政治所用，国际社会其实有必要探讨，哪些领域的科学研究必须做到什么程度的信息公开，以及接受相关国际群体的审查，才能付诸行动。一些可能会影响或改变全人类或者大自然的研究，或许不能任由单一国家或组织（更不应该只是一所大学或研究机构）就能决定付诸行动。只有把敏感的研究控制在实验室之中，直到人类的精英取得专业共识才放行。这看似保守，但或许是避免超越人类想象力的悲剧太快降临的笨方法。
基因工程研究几十年前刚开始时，初衷是从根源提供重病的治疗，还有制药。但是如果科学技术的发展有可能演变成任意组合或“编辑”人类的天然特征，它所引发的后续效应，将远超过体外受精诞生一个依然受大自然宰制的人类。而如果这样的技术操控在少数强势而专断的政府或企业家手中，让多数人的监督与制衡乃至反抗越来越没有机会，人类走向被奴役的回头路，个人尊严与自由失陷在科技掌控者手中，那就是一种可以预见的错误了。
- 作者是《联合早报》新闻编辑组副主任
- 来源：联合早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