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读后:那吊诡的主仆关系

作者:许章润

小说《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的主题是尊严,通篇沉吟于此,低回徘徊。而铺陈这一沉重主题的,则为一个爱字,包括男女情爱、家国忧思与普世怜悯,以及主仆间的宽仁与忠诚。由此牵连的劳动伦理、代际亲情和邦国之道,乃至于所谓普天之下的永久和平,不过为此主题的延展与变奏,并构成了追究这一主题的错综背景。无奈人世聚散,本就无常,所有的这一切,恨爱情仇,构成了人生,演绎出人间,却终究不过是对于“无可慰藉之慰藉”。那一腔怅惘,不经繁华,难能体味,可待得悟出,却早如云烟。

《长日将尽》读后:那吊诡的主仆关系

其间一脉潜伏而横出,将这一主题引向颠覆性揶揄的,就是主仆互动所撬动的主奴关系。小说中浓墨重彩描述了“二战”爆发前夜的一个深夜,几位大英帝国的赫赫权贵汇聚乡间庄园,吞云吐雾,纵论天下。所谓民主是逃不脱的话题,而发生了男主管家与权贵客人间的一段精彩对话。基本背景是,斯时斯世,德意举国整备,苏俄逆势崛起,彰显着强人政治和权力意志的摧枯拉朽。相形之下,民主英伦仿佛步履维艰,在斯潘塞先生看来,全因民主体制“是一种过时的体系”,早已不合时宜。这一体系任由普罗大众置喙邦国大端,而芸芸众生,无论心智还是心性,均不堪担当。这不,一帘花信,两杯三盏,多病逢春,好个愁煞人也。

还是先来看看男主管家以第一人称叙述的与斯潘塞先生的这段对话吧:

“我的朋友,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们有个一直争执不下的问题需要你的帮助。告诉我,你认为我们跟美国之间的债务状况是导致目前贸易低迷的关键性因素吗?抑或,你认为这只是个幌子,问题的根源其实是我们放弃了货币的金本位?”

“非常抱歉,先生,”我说,“可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然后斯潘塞先生又开口道:

“那么,你也许能在另一个问题上帮到我们。倘若法国和布尔什维克之间当真达成了裁减军备的协议,你认为这对于欧洲的币值问题到底是利还是弊呢?”

“非常抱歉,先生,可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的朋友,请一定帮帮我们这个忙。赖伐尔先生最近针对北非形势的演说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你也认为他这不过是对于他自己党内民族主义极端分子迎头痛击的一个策略吗?”

“很抱歉,先生,可我在这个问题上实在帮不上忙。”

至此,这段对话,哦不,斯潘塞先生关于民主体制不过是群氓政治的即兴测验,终于告一段落。测验印证了他的预设,那就是,“将国家的重大决策交到我们这儿的这位朋友以及像他这样的数百万民众手中”,是多么的荒唐。怎能指望他们理解庙堂奥义,从而与闻邦国经纬。议会民主政制面对众多难题,却一筹莫展,治丝愈紊,其因在此。毋宁,“看看德国和意大利……看看强权的领导一旦得到认可,将有多大的作为吧。人家那儿可没有这套普选的谬论胡言。”

可是,问题在于,大人先生们,这位第一仆人,爵府管家,才是这场谈话的真正操纵者呢。如其夫子自道,谈话伊始,从吃惊于斯潘塞先生的提问,再到“明白了真实的状况,也就是说,很明显对方原本就期望我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不过一瞬间。既然如此,那好,就满足你们,让你们乐呵,也是尽责于爵爷。于是,在明白提问者的用意与斟酌回答的瞬间,第一仆人“甚至刻意表现出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面对此情此景,“那几位绅士正愉快地相视而笑”,心中荡漾着的当是“果不其然”的轻曼小夜曲。随着提问再三,大人先生们乃“继续窃笑不已”、“又是一阵强忍住的笑声”、“又引起一阵笑声,这一次几乎是毫无遮掩的了”,到最后终于爆发出 “一阵毫不掩饰的开怀大笑”,小夜曲的轻曼温婉变成为波尔卡的市井浮浪。

多么吊诡,朋友!这边厢,仆人装聋作哑,大人先生们其乐陶陶,殊不知倒像一群被他牵着走的蠢猪。那边厢,主人们觉得略加测试,即已验证己说,在心满意足中兑现了牧羊者的权力意欲,再度坐实自我身份认同,却终究沦落为仆人的弄臣。另一方面,装聋作哑是为了取悦爵爷的宾客而尽责于爵爷,说明此时此地不容你有任何己见,你也不能有任何己见,而无一星半点儿己见的仆人才是最好的仆人,哪怕你是贴身侍奉的第一仆人。其所证真的是仆人弄臣身份的名与实,对应的是木偶上方那条宰制提线的游游荡荡。而大人先生们纵便实际如同蠢猪被弄臣牵着走,但毕竟径遂己愿,坐实的是实实在在的统治关系,如同大街裸行的国王,就裸行,裸着行,怎么着。就此而言,的确,“对奴隶来说,主人是本质”,是他必须奉为真理的“独立自为存在着的意识”。德语先哲有言在先,不予欺也。却原来,脚下的大地就是天顶。但是,主仆异位,互为弄臣,却是真实发生的历史进程,其奈也何。于是,真实与虚幻,向心输诚和虚与委蛇,有意回避、遮遮掩掩与单刀直入、不加掩饰,就这样构织起一张天罗地网,每个人既是网眼,也是网中杂碎。此后七十年,巴黎一位哲人搬弄辞藻,慨言“对话”是一种“双向捕获”,证之今古,同样不予欺也。

至于斯潘塞先生口中的德意俄,那个令其艳羡的政制范本,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按照作死的节奏,早已灰飞烟灭矣。

本文一开头就说小说的主题是尊严,但读者诸君尚需留意的是,对此沉吟心头、再三致意的不是豪门权贵,而是男主管家,一个厉行身份差等、严明阶级阵线社会中的爵府第一仆人。则尊严何在,为何需要尊严,终究令人难堪。实际上,第一仆人父子两代均为爵府管家,终生服务,而念兹在兹“尊严”二字,并引为“伟大管家的特质”。至始至终,第一仆人于此时加咀嚼,钩沉发篁,长篇大论,却从未见大人先生们就此发表过只言片语,则尊严何在,抑或不过只是爵爷们的一种体面或者特权,仿佛不言自明矣。也就因此,在小说行将结尾之处,长日将尽,暮笼四合,海天迷蒙,这位以侍奉献身于高贵事业的明主、认为对其忠诚尽责就是同在服务于高贵事业,也就意味着个人尊严功德圆满并以此为终身己任的第一仆人,突然心生感喟——虽说念头一闪,稍纵即逝——主家人品高尚,但终究“误入歧途”,所行绥靖之策不过妇人之仁,甚至于不免为纳粹张本之嫌,终究祸国殃民,证明他们真的反倒秉具奴隶品性。但是,但是,纵便如此,“至少他还有勇气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承认是他自己犯了错误……他至少可以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就此而言,帝国斜阳辉映下,不妨说“爵爷是位勇敢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始终洋溢着自我张力的饱满生命。

相较而言,凄惶返视,顾影自怜,我这算是哪门子事呢?就连心有微澜亦且沉静平抑,一枝一叶不入孤独心房,所思所虑不外尽责、尽责还是尽责,却为何水流云去,落日无痕?于是,乃有这位爵府管家下述自讼式沉痛道白:

“而至于我,我连这样的话都不能说。你知道吗,我信赖他,我信赖爵爷的智慧,在我为他服务的所有这些年间,我一直坚信我所做的全都是有价值的。我甚至都不能说是我自己犯了错。说真的——你不得不扪心自问——在这其中到底又有什么样的尊严呢?”

是啊,将选择的自主性,包括信任的选择性,全都无保留地投诸自己的东家爵爷大人,认证为自己的主家,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则忠诚这一美德充其量不过是精神怠惰的代名词,信赖驱逐的恰恰是理性的最高品质怀疑精神。由此顺流直下,所谓的尽责不过是帮闲,如果说不是帮凶的话。

可是,若无忠诚与尽责,连信赖或者基本信任也无,这人间岂非更且不堪?何去何从,作者并无答案,恰恰是将选择交给了读者,拷问着人间理性究竟理性几何,人心还能有多大的承受力。生命的万丈深渊,端赖理性搭建栈桥;人生如不测湍流,惟凭爱情方能渡过。人心流淌其间,承载起生命长旅中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一次又一次的选择。由此生命不过是选择之选择的串串连环。在放逐犹疑之际,肯定了怀疑才是最高的信任,而为一切信任开山辟路。行文至此,诸君,若说尊严,可能就在于选择的辗转反侧及其引致的理性之低吟长啸了吧。

当然,如果尊严只是意味着“不要当众宽衣解带”,如第一仆人某个时刻所言,则其降格为脱离自然状态的社会标格,也算是文明底线,则又当别论,夫复何言。

哦,对了,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笔下的这位男主名叫欧姆•史蒂文斯,据此拍摄的影片,幻化为一曲缠绵悱恻、一唱三叹的凄美爱情故事,几乎满足了对于那个时代英伦恋情的全部罗曼想象。不说别的,单是安东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与艾玛•汤普森(Emma Thompson)两位人精,更不用说爵爷的扮演者们那一口伦敦腔,上流社会的调调儿,如同法国电影里巴黎男女无止无休的啁啾,就让人心烦,但却酥了。

至于在下我呢,屡遭“约谈”这一“对话”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品评小说,信笔作文,而且,居然尚能文从字顺,也似乎无仇无恨,就在于——还是如同巴黎那位哲人所言——“所有的写作都是一封情书”,我想加上一句的是,也都是一种徒劳但却必要的自我心理治疗。

否则,我们岂不终身为奴、代代为奴!?

来源: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