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对美国衰落的重新评估
作者:郑永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
多年来,“美国的衰落”一直是学界和政策研究领域的一个最重要的话题,不仅在美国本土,而且也在世界各国都是如此。这个话题产生的主要原因包括客观和主观两个层面,或者现实的和认知的两个层面。
客观层面有两个方面。
第一、新兴经济体的快速崛起,尤其是中国的崛起。1890年代以后,美国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二战结束之后,尽管美国集团和苏联集团对立,但苏联集团只是在军事上单方面的强大,其他所有方面包括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一直处于弱势。苏联和苏联集团解体之后,美国便成为了世界上唯一的霸权。
但8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造就了一批新兴经济体,尤其是中国。中国70年代末开始改革开放,尽管遇到了…八十年代末…西方的全面制裁,但中国很快通过自己的改革开放克服了深刻的危机。自90年代开始,中国快速成长,在不长的历史时期里跃升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同时,其他一些新兴国家的表现也不弱,尤其是金砖国家。
第二、美国的相对衰落。相较于这些国家的快速发展,美国发展速度显然比较缓慢,美国经济和军事等可以量化的方面,在世界总量的份额在减少。不过,在所有绝对数上,美国还是维持在绝对的优势。
主观层面也包括两个方面。
第一、其他国家的自我膨胀。世界历史表明,上升中的国家尤其是快速上升中的国家和衰落中的国家,尤其是快速衰落中的国家,往往产生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对上升中的国家来说,如果民族主义情绪控制不好,往往产生不切实际的错觉,即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挑战现存霸权,或者自己去争取当霸权。再者,衰落中的大国也往往会求助于民族主义试图恢复大国地位,同样会用各种方式去挑战现存大国;这样做尽管有可能加速衰落,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可以保持国民的民族自豪感。像大英帝国那样承认自己的衰落,并且计划体面退出大国地位的国家少之又少。一句话,民族主义往往高估自己的实力,而低估其他国家的力量。
第二、美国的深刻危机感。美国是一个危机感驱动的社会。和其他国家的国民比较,美国人很少有忍耐性。因为民主、开放、自由,美国人一有苦就叫出来,加上热衷于报道负面新闻的媒体的大肆渲染,美国社会往往具有了深刻的危机感,而政治人物(因为选票的缘故)不得不回应。实际上,整个西方都是如此。不难理解,“西方衰落”和“美国衰落”的声音,在西方和美国从来没有间断过。但类似的危机感在其他社会甚至是落后社会并不多见。实际的情况是,很多社会即使身临危机,但各方面仍然感觉不到。
那么如何客观评估“美国衰落”的问题呢?在这个问题上,人们首先需要认识几个重要变量。
第一、美国的衰落是相对的,就是与其他国家的发展相比较而言的衰落。如果与美国自己的过去相比较,美国仍然在发展,只是较慢的发展。
第二、历史经验表明,大国的衰落是一个很长的历史过程。中国晚清的衰落经历了很长时间,同样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的军事到今天为止仍然是最强大的之一。也就是说,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美国仍然有复兴的机会。尽管美国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发源地,危机对美国经济的冲击也是显见的,但在西方国家中,美国似乎表现出了强大的自我纠正能力。
第三、美国没有全面衰落,而是部分衰落。在经济、军事、科学技术、创新等领域,没有任何其他国家可以和美国比拟。尽管美国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也就是软力量方面)的优势,已经不能与在“第三波民主浪潮”期间相比,但在这些领域,美国并没有遇到挑战者,实际上也并不存在替代制度。再者,这个问题是美国自己造成的,主要是美国在海外(尤其在大中东地区)不计成本地推行美国式民主的失败和美国国内党派政治的对立。
美国是全球化最大获益者
现实地看,尽管美国经历着相对衰落,但美国经济表现比任何一个国家好。到今天为止,美国仍然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市场、最先进的技术、最强大的创新能力、无可替代的美元霸权等。在所有大经济体中,美国的劳动生产力仍然是最高的,而自由市场和强大的民间力量使得美国修复危机的能力也仍然强大。
就经济形态而言,美国一些传统的产业要不已转移到其他国家,要不已经衰落,但美国牢牢地掌控着世界的金融经济和互联网经济,即当今世界两个最重要的经济领域。尽管其他一些国家也在发展金融经济,但没有任何力量挑战华尔街。而互联网迄今为止则可以说只有美国一家,因为尽管就数量而言中国在这个领域也几乎占了半壁江山,但中国主要是技术应用,原创技术很少。同时,美国也掌握着知识经济的最前沿。所以,单就经济而言,没有任何迹象指向美国的长期衰落。军事上更不用说,其他国家的军事预算可说只是美国预算的很小一部分。没有国家可以抵御美国军事力量在世界上的横行霸道。
如果再深入讨论,与其说是必然的衰落,倒不如说是必要的转型。的确,美国经济也出现了很多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并非美国所独有,而是几乎所有国家都面临的普遍性问题,即全球化和技术进步所导致的收入分配不公和社会的高度分化。对美国来说,全球化既是优势,也是劣势。
最近一波由美国所领导的全球化为美国创造了大量的财富,美国是全球化最大的获益者,尽管其他国家尤其是中国也是全球化的获益者。不过,全球化也使得美国失去了经济主权,美国社会内部收入分配出现了大问题,即全球化的大部分好处流向了主导和参与全球化的绝少数人,大多数人没有获得足够的利益,一些人甚至成为受害者。而技术的进步尤其是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则取代着越来越多的传统劳动力,这更进一步恶化着社会分化。很显然,这种现象不仅仅限于美国,而普遍存在于其他国家,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化参与者,或多或少都面临这个问题。
马克思19世纪的论断仍然是对的,即经济是基础,政治是上层建筑。就是说,全球化和技术的进步导致了经济基础的变革,那么政治如何变化来适应这个新的经济基础呢?这个问题大多数国家都面临着,美国更是如此。多年来,美国内部就此也进行着不断的争论。今天,美国民主党里产生激进路线也很容易理解。实际上,从奥巴马开始美国已经开始了美国式社会主义的趋向。特朗普上台之后,全盘否定奥巴马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一些福利政策,尤其是医改。这导致了今日民主党的反弹。
国家兴衰有其自身客观规律
美国成功逃避了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欧洲式的社会主义运动,二战之后一直代表着最典型的资本主义。那么,迟到的社会主义革命现在会不会在美国发生?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和实践问题。不过,现实地看,美国仍然拥有最强大的保守主义,尤其是当美国的社会主义意味着利益向少数族群和社会底层倾斜的时候,遇到的保守阻力会非常巨大。
美国平常很少讨论这些问题,因为这涉及“政治上不正确”。但一旦涉及实际政策时,问题就会浮上台面。特朗普已经“光明正大”地否定了奥巴马的医改政策。进而,特朗普掌权以来,过去被视为“政治上不正确”的一些问题,也变得不那么敏感了。也就是说,美国即使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但这场革命不会过于激进化。
当然,近来所经历的美国政治变化也有可能导向美国的制度创新,最终产生一种既别于现存美国制度,但也有别于欧洲福利制度的美国制度。当苏联和苏联集团解体之时,美国的自由派乐观地认为,西方式民主制度是人类可以拥有的最好的制度,因此也是“历史的终结”。不过,现在新历史的种种可能性再次向美国开放。
美国的内部变化也表明,人们要对“美国衰落”的观点做审慎的考量。不管如何,美国衰落的观点本身具有很强烈的意识形态性质。在美国内部,尽管很多人也在讨论“美国衰落”问题,但这些绝非是唱衰美国,而是提醒美国所面临的问题,尤其是把中国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在美国之外,那些相信美国正在衰落的人,往往关切的是美国在世界舞台上所做的“坏事情”,并且希望美国尽快衰落,这样这个世界会美好起来;而那些不希望美国衰落的人,则关切美国所做的“好事情”,他们相信这个世界秩序是由强大的美国创建的,是美国加以维持的,也需要美国继续这样下去。
尽管无论是相信美国衰落者还是不相信者,双方都可以找到自己的经验论据,但不管如何,先入为主的意识形态妨碍着人们对美国力量的客观评估。
在政策领域,不管喜欢美国与否,人们都必须对美国衰落做客观的评估,否则就会造成错误的决策,导致灾难性的结果。尽管全球化把世界各国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了,形成了人们所说的“全球村”,但全球化丝毫也没有改变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的本质。不仅如此,正是因为全球化状态下各国之间的“互相依赖”或者“关联”,一个国家自私的考量就会对其他国家造成更严重负面的影响。这些年美国单边发动的贸易战就是明显的例子。
再者,在全球化时代,霸权与反霸权、挑战国与被挑战国之间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经验地说,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永远称霸,也没有一个国家永远不会衰落。国家的兴衰有其自身的客观规律。对崛起中的大国来说,对现存霸权国家尤其要有足够的耐心。人们既不能低估美国对他国崛起的恐惧及这种恐惧感所带来的非理性行为,也不能低估美国为了维持霸权而对遏制他国崛起的决心。任何情绪化的决策都会导致冲突乃至战争,而只有谨小慎微的理性,才能在维护自己的利益的基础之上实现和维持世界和平。
来源: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