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特朗普就是个商人?想什么呢?

作者:孙立平

特朗普是个商人?

特朗普就是个商人。

这是我们经常听到的对特朗普的评价。在特朗普当选之后,很多专家在说:“别忘了,特朗普是个商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就是这样的一个简单判断,产生了极大的误导。

我的老朋友金灿荣教授,是一个对国际事务见解很独到深刻的一个人,但他也这样认为:特朗普是个商人,从来没搞过政治,一定会把他的商人特性带进政治,中国很习惯和商人打交道,从这点来讲,可能比希拉里要相对好一些。

非但如此,特朗普自己也这样说。今年1月,特朗普参加冬季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年会期间,曾接受记者采访,他自己就说,我是个商人,对我来说有商人的经历非常成功,挣钱挣的非常成功。虽然买和卖中也出现失败,但是经常转亏为赢。他自豪地说,这是需要一定能力的,从历史上来说没有这样一个商人当选为美国总统,当总统的通常是政治人物和军事界的人物,美国史上都是将军或者政治人物,从来没有商人当选过总统。

于是,专家、媒体和特朗普一起,营造了特朗普的商人形象。整个世界将他作为商人来看待,用商人的逻辑来揣摩他的一言一行。但你就没担心过整个世界会看走眼吗?

孙立平:特朗普就是个商人?想什么呢?

不错,特朗普确实是个商人。曾经,特普朗是美国最具知名度的房地产商之一,人称“地产之王”。依靠房地产和股市,特朗普拥有纽约、新泽西州、佛罗里达州等地黄金地段的房地产以及其他一些行业的产业。同样不错的是,在大选以及执政之后,他似乎比以前任何一位美国总统都更加关注经济问题。他甚至像一个商人一样关注着每笔买卖的输赢,看重每个动作的投入与产出。甚至他的行事风格也很具有商人的特点,而与通常意义上的政治家迥然不同。

在不知道价值观为何物的国人当中,特朗普是个商人这样的说法就更是大行其道。专家们告诉我们,外交政策及国内事务处理上的经验,特朗普基本上是空白。他是个商人,他的政策也会受这一因素影响。他清楚中国的重要性,而他现在想做的就是去和中国达成一些协议,让美国在贸易和经济方面获得更多的利益。他在思考的是在各方面与中国针锋相对的同时,如何和中国做生意能让美获利更多。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有利于中国,特朗普是那种可以和你坐下喝几杯聊聊天就能改变他的一些看法的人。

在下面的意义上,可以支持上述看法:无论是在对于与中国的关系上,还是在国际事务中,特朗普都很少将其置于意识形态和主义的背景之下,很少使用意识形态语言,很少使用诸如主义这样词汇,而是就事论事,讨价还价,而且讨价还价的时候,像商人一样的认真,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很有意思的是,他们即使是在偶尔使用意识形态词汇的时候,其框架和用词也让我们有点陌生感。在这里,大家注意,我现在将特朗普这个提法换成了“他们”。因为在特朗普的语言中太难找到涉及到意识形态的内容了,类似的内容似乎只能在他同事或幕僚的口中偶尔才能听到。表面看,这可能会有利于坐实特朗普是个商人的看法,但其实这里却大有门道。

大家还记得我几个月前写得那篇《班农主义是理解美国战略思想变动脉络的一把钥匙 》吗?在那篇文章中我写道:请注意的是,这里他用的是新野蛮这个词。也就是说,他把美国所面对的对手定义为新野蛮。那么,在班农眼里的新野蛮是指谁呢?他认为主要有三股力量。第一是国家主导的资本主义。第二是世俗化的资本主义。第三是伊斯兰的力量。

老实说,我当初看到班农那篇著名的演讲,看到他使用新野蛮,使用国家资本主义这些词的时候,内心里还多少有点疑惑:国家资本主义?为什么要用这个词?说谁呢?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哦,说中国呢。把这个词用在中国头上,合适吗?为什么他要用这个词呢?为什么不用大家都熟悉的社会主义国家甚至共产主义国家这样的词呢?原来的西方政治家们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不都是这样用的吗?

再仔细想想,好像有点明白了。班农将中国称之为国家资本主义,而不是称之为社会主义,也许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政治定位和语言习惯的问题,而是与他心目中的框架相对应的。为什么?因为他内心里的框架是古典自由资本主义,是一种古色古香的资本主义,用班农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基于犹太—基督教文明基础上的古典资本主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将另外两种资本主义看作是其对立物。也正是到这里,我们有点理解亨廷顿讲的文明的冲突的意思了。

之所以将特朗普看作是一个商人,看作是一个政治小白,看作是一个意识形态素人,一个重要原因也许是人们忽略了特朗普是一个基督徒,尽管在他是否虔诚上不乏争议,更重要的是,忽略了美国政治中的宗教因素。

下面是美国此次大选中的若干数据:在所有投票者中,白人福音派信徒也就是所谓的白人重生基督徒占总投票人数的26%,其中81%选择了特朗普,只有16%投了希拉里。在此次投票中,占总投票人数52%的新教及其他基督徒,有58%选择特朗普,39%选择希拉里; 占总投票人数23%的天主教徒,52%选择特朗普,45%选择希拉里;与此对应的是,占总投票人数3%的犹太教徒,71%选择希拉里,24%选择特朗普;占总投票人数8%的其他宗教徒,希拉里获得62%的选票,特朗普为29%; 占总投票数15%的无宗教信仰者,希拉里拿下68%,特朗普赢得26%。

在这背后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图景呢?有人说,特朗普在宗教上的支持者主要是传统的信奉新教的欧裔美国人,也就是所谓的WASP:白人(White)、安格鲁撒克逊裔(Anglo-Saxon)和新教徒(Protestant)。这部分人大多生活在传统乡村地区,或是从事传统的工农业生产。在过去的年代,他们生活富足,属于中产阶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是美国社会的中坚。但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他们成为被资本抛离的人,其中的一些人开始失去曾经有过的体面生活,至少在心理上开始处于失落的状态。但要知道,他们同时也是基督教虔诚的信仰者,或者说是基督教文化与美国精神的承载者。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站在特朗普身后的就是这样的一批人。特朗普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政治家,更不是一个精神领袖,甚至都可以说他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是风云际会,他成了这样一种文化、这样一种价值观甚至是这种文明的拯救者。在基督教广播网(CBN)的一次新闻上,特朗普宣布:“我将成为他们长期以来所拥有的最伟大的基督徒代表”。在另外一个场合,他表示,他为自己是一个基督徒而感到自豪。

到这里,我们也许才开始真正明白,他们在大选前后极力抨击的民主党人、建制派和政治正确是什么意思了。

在他们看来,美国赖以立国的基础就是基督教的价值观。而现在这种价值观已经岌岌可危,为堕胎、同性恋婚姻、限制信仰自由大开绿灯,这种传统的价值观在不断受到侵蚀。而导致目前这种局面的,民主党和建制派所代表的政治正确,难辞其咎。他们认为政治正确在毁灭美国的传统价值。因此,破除政治正确,复兴基督教的传统价值和美国精神,是他们的使命之所在。从这个意义上,特朗普代表的是一种保守主义思潮。

有人说,特朗普是个疯子。但是各位,在政治正确已经渐成主流,同时拥有班农所说的大资本、大技术、大金融的合力支撑,甚至几乎整个主流媒体和社会精英都站在政治正确一边的情况下,谁能够说不管不顾、对现行的一切都不买账的“疯狂”不是一种更合适的策略呢?

到这里,也许有人知道我现在想说的是什么了。你可以说特朗普是个商人,是个政治小白,是个意识形态素人,但不要忘了他现在是一种以宗教为基础的价值观的承载者。在特朗普的身上,以宗教为基础的价值观因素远在政治意识形态之上。

我原来说过这样一段话:就冲突和矛盾的性质来说,大体可以分为三类:宗教的与种族的、意识形态的、利益的。其冲突的强度依次降低,回旋和缓和的因素依次而增加。

就拿意识形态和宗教这两个似乎很相近的因素来说,其实其性质和特点是很不相同的,尤其是从历史的眼光来看。两者恒久性的数量级就不同,意识形态是百年级的,宗教是千年级的。意识形态就是几代人的事,几百年过去,就是过眼云烟。而宗教所体现的深层价值却往往更加恒远、持久。

来源:孙立平社会观察(原发表于201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