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钱满素:是什么成就了现代的美国?
著名学者钱满素是哈佛大学文明史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作为西方文明的集大成者,美国文明因何崛起?美国富强的奥秘何在?美国将继续领导世界吗?带着这些疑问,凤凰网《高见》近日(2018年1月)专访了钱满素。
作者:凤凰网《高见》访谈员 张弘
凤凰网《高见》:你多年从事美国文明史研究,在你看来,对中国人而言,美国文明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哪里?
钱满素:我想,美国至少能够作为一个参照,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自己。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延续文明,可以说沉浸于历史之中,历史既是经验的宝库,也是沉重的负担,美国则是世界上最年轻最无古代残余的现代文明,相互对照会有许多新发现。举例说,中国几千年的君主制,民众不要说与君主的人格绝对不平等,与官员的人格也不平等,民众是从上到下被层层管束惯了的,这种潜移默化的长期熏陶和训练,可以说深入骨髓,深入国民性,直接影响民间主动性的发挥。
美国正相反,从来没有过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在这片土地上称王称霸,即便在殖民时期,英王也是隔洋遥控,鞭长莫及。美国立国开始就是主权在民的共和国,从地方到州政府到联邦政府,民众是自下而上的层层自治,总统由全国选民选举产生,选票之上没有更高的权威。
凤凰网《高见》:美国是西方文明的集大成者,具体说,它主要继承和吸收了西方文明的哪些内容?
钱满素:西方文明的概念很复杂,还分古代和现代,我们在这里不必纠缠于学理性的考据,一般而言,现在说的西方文明大致包括这么几个主要方面——政治上的宪政民主、经济上的财产私有和市场自由、现代工业文明、自由平等人权的普世价值等,属于西方文明的国家主要是欧美、澳洲和拉美,它们大多具有基督教背景,然而是实行政教分离的世俗国家。
近现代的西方文明,英国是原创,通过殖民主义等各种方式扩展到世界其他地方。美国本来就是英国殖民地,其文明形态主要源自英国,继承了英国的现代性,再加上美国没有历史包袱、拥有辽阔的自由土地、浓厚的基督教背景和政治自治的传统,因此在西方文明的各个方面都发展得最为充分,它只有自由主义这么一个传统。
凤凰网《高见》:二战之后,美国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至今仍然如此,你认为美国崛起的奥秘在哪里?
钱满素:二战后美国的崛起是它在二战中发挥的作用所决定的,美国的参战使战争双方的力量天平大为改观,可以说是反法西斯胜利的关键。美国承担了这份责任,自然就有了这个地位。而它之所以能东西方两面开战是由于其强大的国力,美国在19世纪末已经发展为世界经济强国,它巨大的体量和超强的生产能力保证了战争的进行。它的软实力也不可低估,就是对内对外一致的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它在战后对日本民主改造的成功就是一例。
至于美国为什么能在建国一个多世纪后便如此强盛,自然有它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但关键还是它分权制衡的制度设计,使公权力强大到足以治国,又不能随意侵犯公民权利,保障了法治下人民得以充分发挥才能,百姓安居乐业,国家自然就发达繁荣起来。
凤凰网《高见》:自由是美国的核心价值观之一,“美国三部曲”的书名都有自由,自由对美国人来说为何如此重要?
钱满素:其实,自由也不是仅仅对美国人重要,应该说自由是人的基本属性,是我们从动物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只老虎天天关在笼子里转悠,完全丧失它山中之王的威武本性,不是很可怜吗?对人的惩罚也是将其囚禁,可见自由对人对动物的意义。不同的是,美国人由于天时地利人和,最充分地享受到了自由,所以也格外钟爱自由,这就像享受过自由的山中老虎,一旦被关进笼子,它的感受和在动物园里长大的老虎肯定很不一样。
人们说,英国人爱自由,法国人爱平等,美国人既爱自由又爱平等,他们继承英国的传统,但是欧洲人是通过民主革命才摆脱专制获得自由的,而美国人是天生自由的,在美洲这片广袤的荒原上,自由没有对立面,所以从殖民开始,他们就享受着地球上其他地方人民难以想象的自由和自治。
值得一提的是,自由不仅是一种个人权利和享受,也是个人和国家能发展强盛的根本,个人的潜能只有在自由状态下才能充分发挥,一个国家只有在人才充分展现的情况下才能强大,发展才是硬道理么。同时,自由也是大千世界各方平衡的机制,人类创造的各种物质和精神形态得到自然而充分的表现和竞争,丰富我们的生活和社会。没有自由,人类就会僵化,就会千篇一律,一条道走到黑。
凤凰网《高见》:在很长时间里,美国一直施行放任自由主义,但是到小罗斯福时代,政府对于经济的干预增加,以美国总统为代表的行政权越来越扩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
钱满素:情况确实如此,原因很多,根本上讲是因为经济性质的巨变,无序竞争的自由放任总会走到大家都走不下去的那一步。内战前,美国除了东北部有少量工业,基本上是个农业国家,经济规模小,自由放任的消极面也不会太显眼。内战后的40年,美国扫清了奴隶制的障碍,经济突飞猛进,迅速实现了工业化城市化,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创新时代,也是大亨们的兼并时代,所谓的“强盗男爵”们富可敌国。
美国人历来十分警惕政治特权,新情况的出现使他们意识到经济特权的危险,私人企业有能力操控国家经济命脉,必将危及民主政治。于是民间呼吁改革,迎来20世纪初的“进步运动”,在民众的支持下,老罗斯福奋起反托拉斯,几届政府还通过了一系列的经济和政治改革措施。
小罗斯福的新政可以说完全是大萧条的产物,没有大萧条这样严重的经济危机,不可能想象美国会采取新政这样力度的改革,当时公民个人、地方政府和州政府都已经无力应对,只好仰仗联邦政府出手解决,主要是度过危机,保障民生。
此后美国经历了二战、冷战、动荡的1960年代等,其社会和观念变得越来越多元,结果是需要联邦政府做的事越来越多了,比如教育原本不属于联邦政府的职责,但是1954年布朗诉托皮卡教委案后,为了实施最高法院关于学校取消种族隔离的判决,联邦政府必须介入,后来对少数族裔的扶持行动当然更离不开政府的作为。
再比如,福利以前也基本是慈善机构和教会的事情,60年代大规模实行福利制度后,就必须由政府大力参与。18世纪刚立国时的美国人强调自治,习惯于自己解决问题,而今天的许多美国人仰望政府来解决问题,人民对政府的要求越多,必然迫使政府一步步扩大自身来满足要求。林肯曾说,只有公民个人做不了的事情,才由政府去做,这就是小政府的理念。
凤凰网《高见》:在对外政策上,美国很多年都奉行孤立主义。美国孤立主义政策是华盛顿在其总统任满后发表的《告别词》中提出来的。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美国的领导人忠实地执行了这一政策。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成为国际体系中的超级大国,美国的外交政策发生了巨大变化,孤立主义原则被否定,”国际主义”成为美国外交决策的基础。美国外交政策的多边主义时代产生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仅仅是因为冷战的出现吗?
钱满素:抛弃孤立主义,倒不仅仅是因为冷战,主要是世界变了。虽说地球还是这个地球,但今天的世界和华盛顿的世界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地球日益变小,各地区的关系越发密切,国家间的相互影响急剧扩大。美洲的原住民2万年里无外人干扰,直到哥伦布踏上这片土地。当年美国革命的消息过了两周才传到英国,现在任何一个讯息可以即时传遍全球,一个病毒也可以很快殃及各地。美国东西有大洋、南北无强国的地理位置已经不足以防卫国家了。
华盛顿时代的美国可以说只是个300多万人口的边缘小国,完全可以自我孤立、自谋发展。可是后来随着国际市场的形成,对外经济的发展,科技的日趋先进,世界越来越打成一片,而美国内部又相对安定,对外交往就变得越发密切和重要了。一战时美国登上国际舞台,威尔逊跑到欧洲斡旋,倡导国联。二战时美国已经成为西方文明的一大支柱,战争结束时世界一片狼藉,美国即便想退也不可能了。这就是大有大的难处,你不想插手,别的国家也会要求,认为你已经承担了这份国际责任,看看现在特朗普想退出容易吗?
凤凰网《高见》:《自由的基因》展示了一个现象:1968年,激进的社会运动导致了保守主义的回潮。民众开始呼唤秩序。其后,尼克松以“沉默的多数”为名义提出“法和秩序”的口号,结果赢得大选。美国的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争执,在美国民主体制中,似乎有一种自我调节功能:比如,奥巴马在任时,试图提供更多的福利,这不可避免地加重了民众负担,削减了他们的自由;特朗普上任后,立即开始减税,似乎又是向保守主义回归。具体说,当代美国的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理念区别在哪里?
钱满素:美国当代保守主义也称新保守主义,可以说是对1960年代自由主义左倾到极致的反拨。刚才说到,美国自新政起开始对传统自由主义进行修正,这一倾向在艾森豪威尔时期相对沉寂,到肯尼迪当政,特别是他遇刺后,重新激发起新的热情,其中关键是民权运动的兴起。到60年代末,美国社会的动荡已经让普通民众感到忍无可忍,终于将尼克松推上总统宝座。由于左派一贯以自由派自居,而不自称社会主义,反对派只好另立为新保守主义,以区别于左倾的自由派,这就引起了概念上的一些混乱。
简单地说,美国从来没有欧洲传统意义上的保守主义,即便立国时相对保守的汉密尔顿,也是赞成自由主义的。也许除了极少数的例外,美国的左右两派都是在自由主义的大范畴之内,今天所谓的保守主义更倾向于传统的小政府大社会的自由主义,今天的自由主义则是自由主义光谱中的左派,因为他们也不反对自由经济、民主政治等自由主义基本原则,只是更强调经济平等,更倾向于扩大政府职权来解决社会问题,一句话,更倾向于社会主义。
凤凰网《高见》:是否可以说共和党代表前者,民主党代表后者?当两党候选人上台后,理念落实到现实中,政策又会出现怎样的调整?
钱满素:现在的情况看,共和党更代表新保守主义,民主党更代表自由派,说得形象一点,共和党更专注于把经济总值的蛋糕做大,比如减税可以促进投资;民主党更专注于怎么来分配这个蛋糕,比如增进福利可以扩大票仓。新保守主义更主张向立国精神回归,这次特朗普在关于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演讲中又专门提到这点,这种回归在美国240年的历史中已经反复出现。
经济分配问题并非制宪者们的关注点,市场是一次分配,税收是二次分配,当时根本没有所得税,最倾向民主的杰斐逊在首次就职演说上还专门提到,美国的平等权利中包括“运用自己的才能,占有自己的劳动者所得……(政府)不会从劳动者手中夺走他们挣来的面包。“
由于不存在最高权威,国会也是选票产生,党派间又是左右拉扯,所以这种关于联邦政府职权的争论、大政府小政府的争论肯定会继续下去,这其中多少反映了民意民情,倒也避免走向极端。
凤凰网《高见》:杰斐逊是真正的革命者,相信个人自由和平等主义社会,希望削弱中央政府的力量,由各州掌握较大权力。汉密尔顿则是出色的组织者和策略家,害怕混乱和失序,试图建立强大的政府,以保障新生共和国的安全,推动经济发展。《绅士谋国》中提到了杰斐逊与汉密尔顿,他们的政治遗产都被继承并在不同的时代被奉为旗帜,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钱满素:杰斐逊和汉密尔顿虽然性格不同,想法不同,可以说代表了两种不同倾向的治国理念,但并非势不两立,他们对共和体制,对宪法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们的矛盾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国家经济前景的展望,二是对人民的态度。作为庄园主的杰斐逊重农,赞美田园风光和自耕农美德,这很好理解。汉密尔顿来自加勒比海小岛,少年时就学会打点贸易公司,对如何强国早已形成自己的看法。
有意思的是,奴隶主杰斐逊站在普通人一边,成了美国民主的代言人,而平民出身的汉密尔顿却代表了不民主的一方。阶级斗争的观点好像经常解释不了美国的现象,包括现在的特朗普,但是从实际情况去分析却不难明白。杰斐逊时代的弗吉尼亚是个种族主义的奴隶制社会,奴隶主们是社会的当然领袖,他们管理着自成一体的庞大庄园,彼此间彬彬有礼地平等协商解决社会问题。
这情形有点像古希腊民主,奴隶被排斥在外,社会的其他成员则相对平等民主。杰斐逊反对天生的特权,反对以出生衡量一个人。他认为世袭的爵位是人为的,具有美德与才干的人才是真正的贵族——“天然贵族”。他相信民众能够自治,但首先要受到教育,提高其德行能力。
凤凰网《高见》:当然,这两种现象其实都可看作是美国的一部分,那么,什么才唯一不变的真正代表美国的呢?
钱满素:美国革命是一次制度实验,看看没有君主的社会是不是会更好些。制宪者们都是共和的拥护者,却并不喜欢民主,因为民主的本质是少数服从多数,而多数的判断未必正确,如果民众不堪此重任,民主可以说是最糟糕的政体。所以说到底,对民主的态度决定于对民众政治能力的信任程度。汉密尔顿也许正因为来自民众,更了解民众的实际政治能力,也更倾向于强调精英的领导权威。
杰斐逊和汉密尔顿各自成为共和党和联邦党的首领,两派相互指责对方背叛革命,但大都是言过其实。两派可以说是自由主义内部的左右派,也就是保守和激进之争,双方矛盾时而激化一点,时而缓和一点,却并非不可调和,还经常相互转化。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要面对的独特问题,只要有自由,人们对问题的看法肯定不同,除了保守和激进两个极端,还存在着宽广的中间地带。制宪者们都是反对党争的,但政见分歧就这么出现了,杰斐逊和汉密尔顿这第一次派系对立开启了美国的党派之争,后来的人总能在党争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们两人的影子。
是的,他们确实代表了观察事物的不同观点和倾向,争论是永远的,但争论的具体内容早已时过境迁,在今天的美国,还有谁怀疑杰斐逊民主呢?又还有谁怀疑汉密尔顿工商强国的路线呢?共和党再保守也不可能回到新政之前去了。美国真正不变的,只有独立宣言和合众国宪法的精神。
凤凰网《高见》:俄罗斯近代史上,彼得一世、叶卡捷琳娜等统治者很早就学习西方,但始终没有铲除专制,因为掌权者总是恋栈权力,不愿放手。你在《绅士谋国》前言中提到,美国缔造者制定了一部宪法,用制度将公权力“关进笼子”,确保人民的自由和权利。我感觉,美国之前的地方自治,为美国国父们完成这一事业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你怎么看待这两者的区别?
钱满素: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没有殖民地150年的自治,就不可能有平稳的美国革命,也不可能产生这部合众国宪法。美国从来没有过专制统治,这是它得天独厚的地方。杰斐逊曾经说过,独立宣言中的观点并非他首创,而是美国人民早已形成的共识。
早里说,清教移民在宗教上已经为此作好铺垫,新教教会是独立自治的,清教更是反权威,清教领袖将自己置于上帝律法之下,选举产生,受选民监督。清教徒们将教会自治的原则应用到人间的政府,早已习惯了政治自治,这是美国民情最与众不同之处,欧洲也没有这样的基础,天主教的法国一旦爆发革命便狂暴无序,就是因为专制下的民众没有受过自治的训练,看看南北美洲的区别也可以说明问题。
凤凰网《高见》:近年来,有很多唱衰美国的论调,出发点也各不相同。你认为,美国将走向衰落吗?
钱满素:唱衰美国的论调很多,大多还是来自美国内部。从人类历史看,任何文明都有兴衰的过程,美国自然也不例外。19世纪是英国的世纪,20世纪是美国的,21世纪刚开始不久,中国这个古老国家已经崛起,这都不奇怪,是文明间的竞争和较量。
美国也许将逐渐失去它在二战后取得的霸主地位,如果这样的话,可以说是相对衰落,但不等于美国文明就在走向衰落。从历史上看,文明的奥秘在于其活力是否依旧,一种文明的衰落可能由于自然灾祸或外族入侵等外在因素,但主要的还是文明本身丧失活力,过分封闭、僵化、内耗,逐渐走向停滞与死亡。
看美国目前的情况,虽然问题不少,但基本运行正常,社会并未封闭,保持纠错能力。这个国家具有法治传统和自我更新的机制,小规模的社会骚乱是可能发生的,但宪法已经基本取消了革命的可能,军人也不大可能搞政变。别忘了,这是一个公民个人可以拥有武器的国家,拉支队伍立个山头并不是难事,但是“统治的合法性在于被治者的同意”这一条早已深入人心,暴力夺取的政权是不可能被承认的。美国人四年一次选举总统,可以说就是一次和平推翻旧政府,另立新政府,还有必要另搞革命去推翻政府吗?
凭着美国的幅员与实力,除非美国人自己瞎折腾,滥用自由或放弃自由,外力是很难摧毁它的。出现问题时,只要它能自己修正调整好,又能衰落到哪里去。汤因比在研究人类悠久而纷杂的文明史后得出结论:“自决能力的丧失是判断文明衰落的最终标准”。一个国家只要能保持个体和社会的多元与活力,保持繁荣和平,即使不称霸,也不能叫衰落。衰落与否不是唱出来的,关键是保持开放,保持活力。
来源:凤凰网《高见》(原载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