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盛和夫:神话与真实之间
作者:徐瑾
2022年8月离世的重要人物中,除了苏联最后一任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值得一提的,还有日本企业家稻盛和夫。如果说前者背对着前苏联余晖,后者则留下了日本昭和奇迹的回响。
稻盛和夫(Kazuo Inamori)8月24日去世,享年90岁。这些年,一些粉丝将他和松下公司创始人松下幸之助、本田公司创始人本田宗一郎、索尼公司创始人盛田昭夫并称日本“经营四圣”——这四人年龄差距不小,成就风评不一,但可以说大体代表了日本企业经济发展中最成功的企业家群体。稻盛和夫在四人年纪最轻,出生于1932年,其余三位此前已经故去。
稻盛如今离开,确实可以说终结了一个时代,即塑造日本战后经济繁荣的象征人物离场。本质上,这些企业家多数都在昭和时代获得了极大成功,虽然随后的平成时代,日本陷入”失去的三十年“,他们的遗产备受考验。
在中国,稻盛备受关注之余,也不乏争议。有人觉得他是管理大师,发展了东方特色的管理学,也有人觉得他被造神了,接近鸡汤大师,其最负盛名的阿米巴模式实际上难以落地。如何评价稻盛和夫?如何审视稻盛和夫留给我们的遗产?
一
要深入谈一个人,首先应该回到他的童年。
稻盛和夫并不是那种出生大城市、在东大读书的典型日本精英。他出生于鹿儿岛,家境一般,父母都是佛教徒。父亲虽然有小本经营,但是一直满足小富即安,母亲文化水平不高,身材娇小,却生性开朗。稻盛父母有七个孩子,他排行第二,而年轻的母亲还要照顾丈夫、患有肺结核的弟弟,可想而知终日忙碌,不得不为家人运筹。稻盛小时候自称为了被父母关注,只能依靠哭泣来吸引关注,据说能一连哭三小时。
日后回忆自己的成长,稻盛曾经自问,他到底像父亲还是母亲?他自认都有。一方面,他遗传了父亲的谨慎持重,一直信奉无负债经营(不过这点在日本企业身上其实并非特例)。父亲即使面对机会,也不愿意借款放大家族小生意,甚至稻盛日后创业做大的几次关头,父亲的意见都是否定。母亲则给予他了性格上的基因彩票,“无论身处何种逆境,也永不放弃希望,百折不挠”。
在稻盛追溯自身成长时候,家乡因素不可避免。鹿儿岛不在日本本岛,是在日本九州的最南端,可以说距离上海都比东京近。在过去,这里是萨摩藩的领地,有着与东京迥异的地方气质。萨摩藩在明治维新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萨摩藩走出不少人成为明治重要人物,而最著名就是维新三杰之一西乡隆盛。西乡可以说是最具备武士精神的明治人物,他引导了反对江户幕府的革命,继续又为了理念,高举反明治政府的西南战争战旗,最终悲剧性地战败,切腹自杀于鹿儿岛城山。
巧合的是,西乡隆盛的长眠之地,与稻盛的出生地距离很近。而今天大家都知道稻盛和夫信奉“敬天爱人”,这也是京瓷的社训,事实上,这一理念正是西乡隆盛提出。
二
稻盛和夫思想在中国备受关注,从小白领到企业家,粉丝众多,渐成显学。稻盛和夫自然不是神,如果有人觉得他是,那么也是因为这些人需要偶像崇拜。
众所周知,稻盛和夫一生主要与三家企业有关,分别是京瓷、KDD与日航。但他一生的最大标签是京瓷公司创始人。这不仅曾经是一家世界500强企业,在70年代上市之后市值一度超过索尼,成为上市公司第一。当然,据说今天的京瓷早已经不再是500强了。
除此之外,稻盛和夫也被认为创立了日本第二大手机通讯公司KDDI,这家公司日后也曾经入围世界500强。这家公司诞生背景,是在竞争对手压力之下,由第二电电(DDI)等三个公司合并而来。其时,通信产业在任何国家都是命脉,80年代日本通信产业民营化发酵,引发不少日本财界大佬涉足其中,但行业合纵连横,不仅依赖稻盛扥人的管理能力,其实也离不开监管和行业角力。至于日航,其地位在日本本来就特别,本身就是那种不能容许真正破产的企业,而当时78岁的稻盛应首相鸠山由纪夫之请而出山整顿日航,时间也不长,整个事件背后的政治党派色彩就更重了。
我过去在日本访学时候,和当地朋友聊起对于稻盛的评价,好像并不如国内那么狂热崇拜。很多年前,当稻盛和夫的书刚引入中国的时候,出版社营销编辑给我大力推荐这本书。我现在都还记得她在电话里压抑不住的兴奋,“我不是因为我们出版了这本书才推荐,我确实读了之后大受感动。”如今这些书在国内已经销售数百万册,可以说影响不少企业家,抚慰不少焦虑心灵。
在当下中国企业界,稻盛和夫名气仍旧如日中天,他的书籍在中国长期畅销,据说其占据了海外销售9成的份额,各类大小培训班也以讲授其理念为卖点。某种程度上讲,稻盛和夫也为其名气所累,当形形色色粉丝迷妹们纷纷为他的理念喝彩如痴如醉之际,甚至展开各种不入流表演时,人们也没法从中区分开什么才是稻盛的真传,他的智慧也往往被转化为一碗碗鸡汤了事。
三
一谈日本或者东亚,我们总喜欢谈儒家文化。那么所谓文化,到底是什么?我认为往往就是你的家庭尤其父母教给你的东西。稻盛和夫一直提倡儒佛兼修,其实追本溯源,还是在父母以及西乡等乡贤的影响。更大角度审视,正如稻盛和夫无法脱离开自身的鹿儿岛背景而存在,企业、社会或者或国家,其实也很难脱离开自身的文化而存在。
所以,很多时候,做企业或者制定国策,其实不是无中生有,都需要从过去向历史去借助组织资源。中国民企不少喜欢借红色书籍搞军事化管理,或者互联网大厂模仿政委设置,或者以武侠小说来隐喻管理,并不仅仅是一些学院派知识分子嗤之以鼻的没文化,而在于中国企业家能够借助用于大型组织管理的思想资源,其实为数甚少,也就是这么一些,不论入流不入流,都不得不拾起来应用。
从这个意义上,稻盛和夫对中国企业家的最有意义的启发,不在于他阐释儒家佛教理念多么高深,不在于管理思想多么深刻,不在于阿米巴等经营管理理念如何放之四海而皆准,更在于,他身处日本的社会,如何结合日本文化中可以吸纳的组织文化资源,嫁接现代或者说西方的企业管理理念,落地用在自身企业经营之上,并且搭乘着日本战后崛起的顺风车,塑造了勇攀第一流的企业。某种意义上,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成功,不少日本企业其实也是一样成功:日本经济走上坡路的时候,大家往往放大其日本特点,认为百试百灵,而当日本经济走下坡路的时候,大家又误会是日本模式不行了。
稻盛和夫的特殊,或者说他的伟大处,在于他的知行合一。更进一步,我个人体会稻盛和夫经营学,除了强调知行合一,出发点更是立足在“诚”上,舍此则错失本质。稻盛和夫最伟大的地方,在于他是用行动来靠拢认知,努力知行合一;其模仿者之所以荒腔走板,在于他们认知本来就不高,却还要因更低的行为而不断降低。
没有真诚,就必然存在矫饰和阉割,最终走向自欺欺人,就无从谈起知行合一,更无从谈起信仰。在稻盛刚刚创业京瓷的时候,这家初创企业可以说风雨飘摇。好不容易,接到一个IBM的大单子,成功了就可以脱困而出,但实验了很多次,却一直不成功。稻盛和夫也想办法激励员工,有天他午夜两点左右来到工厂,却看到一个员工正默默地站在陶瓷炉前,耸动着肩膀,好像在哭。原来,这一次实验,原本很接近成功,但又失败了。于是,稻盛和夫对员工发问,“烧制的时候,你向神灵祈求了吗?”“向神灵祈求吗?向神灵祈求吗?”员工重复了很多遍这句话后,最后说自己明白,再从头做一次。最终,他克服了这个难题。
多数人都知道到稻盛和夫常说那句话,即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从上面故事却可以看出,所谓倾尽努力,到最后本质却是“祈求神灵的保佑”,这是其实一种信仰的力量。“人生的目的是什么?”稻盛曾经如此回答这个问题,“磨炼自己的灵魂。”谈灵魂背后,其实正是在信仰。唯有觉察并正视这种信仰的力量,才能够真正将稻盛思想与各种鸡汤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