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人都有虚弱到无力支撑自己的时候
文|陈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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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有虚弱到无力支撑自己的时候。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时候”曾经出现过至少三、四次。三、四次多还是不多呢?我认为不多。至少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所从属的这个社会人群之中,虚弱感从来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它往往像精灵一样亦步亦趋地追随着我们的人生,想摆脱也摆脱不了。我相信,正在阅读这篇文章的读者,也一定有这方面的体会——谁没有为难的时候啊!谁没有为难到无力支撑自己的时候啊!
南唐后主李煜有词《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冷清落寞之情,道尽了人生的清苦,勾勒了人们感觉到却未必能表达出的无限情愫。
我这里说的“人们”,应当包括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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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老祖宗似乎早就把这一点看透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我们总是听到这样的告诫:耶!人这一辈子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弄得好,好好歹歹平安一生;弄得不好,陷入艰辛困顿,乃至于丢掉小命,也未可知啊!
我们往历史深处探望,不得不承认老祖宗是对的,他们说的都是深刻的大实话;我们审视自己,回味曾经的过往,也往往会发出这样的喟叹:“唉,有什么意思?其实挺他妈没意思的……”
“没意思”的喟叹传达的就是虚弱感——你无力将“没意思”转化为“有意思”,你丧失了为事物赋予意义的能力,这也就意味着你本应光明璀璨的人生转化成了折曲和晦暗,你极为珍重的人之所“在”丢掉了它立身的根基……这对某些拥有深刻灵魂的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1942年2月22日,被纳粹驱逐出境流亡在巴西的德国作家茨威格和妻子一道打开煤气自杀身亡,他留下的遗书是:“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说来业已沦亡,而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年过花甲,要想再一次开始全新的生活,这需要一种非凡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无家可归的漫长流浪岁月中业已消耗殆尽。这样,我认为最好是及时地和以正当的态度来结束这个生命,结束这个认为精神劳动一向是最纯真的快乐、个人的自由是世上最宝贵的财富的生命。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还能见得到朝霞,而我,一个格外焦急不耐的人,先他们而去了……”
这位过于焦急的伟大作家放弃的不仅是肉体生命,他放弃的是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的对荒诞时代的无力感,他放弃的是对精神原野到处都有的贫瘠和荒芜、牺牲和死亡的绝望;他放弃的是精神生命中一直守护着的那一小团光亮……他累了,他再也没有支撑自己“在”在这个世界的力量了,他决定离开,因此他就离开了,那样从容,那样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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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像茨威格这样离开的人何止百万千万!
不要以为只有在历史上留下踪迹的人才拥有高贵的灵魂,事实上在这苍茫大地上,到处都有值得赞叹的灵魂在游走,当这些灵魂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时候,它们就会选择离开,悄然地,不为人所知地离开。
我不能列举芸芸众生的有尊严的离开了,我更不能列举那些拥有高贵灵魂的人怎样吞下整瓶的安眠药;怎样走向湖泊深处;怎样和妻子一道在脖子上勒一道绳索,踢翻脚下的方凳;怎样不堪屈辱,从高楼跃身而下;怎样把自己的躯体置放到铁轨上……如果我们把“离开”定义不再对自己和他人承担责任,那么我这里也没有丝毫的贬义啊!我知道他们选择离开并不是由于怯懦,而是由于无力——他们无力触碰精神肌体上的那一处处伤痛。那不仅是个人的伤痛,更是历史的伤痛,时代的伤痛,因此它特别绵长,特别幽深,特别浸入骨髓。
“无力”常常是导致离开的直接原因。
“无力”往往比死亡更能够带来无力感。
“无力”是比死亡更强大的胁迫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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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在开蒙时期就听到孟子的教诲就好了:“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诸如此类的励志之语,遇到难处总还有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激励,至少会有一种警醒。
然而遗憾的是,我们都是懵懵懂懂地撞入眼前这个世界的,很多未曾预料的事物猝不及防的进入到了我们的生命过程之中。即便你并不想成为担当大任的人,“社会”这个东西也会将无数扭曲、变形、压制、丑恶、肮脏一齐向你抛来,你是躲不过去的。
我常常感到惊讶:童年时代那个到处都氤氲着呵护和温暖的世界,为什么突然变得冰冷了起来?印象中的一张张可亲可爱的笑脸,怎么就突然有了歹意?怎么就掩藏了仇视与心机?人和人之间,怎么就有了虚假,有了伪善,有了出卖,有了背叛?当我们想说的时候,为什么总有声音提醒我们说:“祸从口出,当心呀!当心呀!”当我们想笑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会多一层顾虑:这时候笑合适不合适?当我们想哭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环顾左右,现在允不允许哭?如果不允许,即便你灵魂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悲伤与怆然,你也不得不把它掩藏起来,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继续和颜悦色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你常常出神地看着那个既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人而若有所思。其实,你知道那个向世界妥协了的人并不是你,你是知道的。到了晚间,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也许有机会潜沉到内心深处,你会发现,那个说假话、空话、废话说到炉火纯青,甚至做梦都在说假话、空话、废话的人,竟然与你同宗同源,同名同姓,甚至长着同样的面容……你会像我一样感到不胜惊讶,甚至——恐惧。
你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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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中,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命题之下,中国曾经有一场关于人的异化的讨论。这场讨论,虽然不能说我们穷极了真理,毕竟,经过无数人的参与,我们仍然比所有时候都更接近了真理。我们几乎达成一种共识,那就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自我”是可以被异化为“非我”的。那个以“我”的身份在社会行走的,很可能不是你自己,他只是一个替代者,这一点,在随后的岁月里,不断地得到证实。
人对于年轻时候经历过的事情,总是充满了怀念,哪怕那时候经历的是地地道道的苦难,我们也会从苦难中体味到诗意,体味到激情。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对于我个人来说,简直就是让人恋恋不舍的金子一般的岁月。岁月中的有些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人在当时可能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你就会发现孔子老先生为什么要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了。有的东西,只有丢失了才知道它的珍贵。没有激情澎湃的八十年代,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人生的苦痛,不在于麻木不仁——麻木不仁,甚至处于昏睡,通常都很幸福的状态——人生的苦痛恰恰在于清醒,在于把一切都看得太清楚,在于不得不忍受人间冷暖对于纤细心弦的粗暴拨弄。你知道的,人的心音一旦出现紊乱,灵魂必定不得安宁。一个不安宁的灵魂,即便它非常坚韧,最终也将承载不起自身的重量,总有一天会轰然倒塌。
所谓人生,从宿命的角度说,就是从坚强到虚弱的过程,这是一条单行道,它短暂而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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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地浸淫在社会之中,那个自然赋予我们的生命不可避免会走向消失,取代它的,是社会赋予我们的社会生命。社会生命既然是由社会赋予的,那么它当然也就拥有更深刻的社会内容,即便那些内容是与我们的本性冲突着的。这就是说,我们将无力阻止异己力量像寄居蟹那样寄居到我们自然生命的躯壳之内,我们无力保护更不要说阻止“自我”不被僭越。
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我们是被一种不辨其貌的力量“推”——存在主义哲学谓之“抛”——到社会舞台上的,我们不得不扮演起多种所谓“适宜”的角色。仔细审视,我们会发现这种“扮演”既是主动的,亦是被动的——社会需要各种角色,各种角色也就自然而然产生了;就我们自己来说,我们又似乎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各式各样角色安排的,而“心甘情愿”的理由,无非是想尽可能安全地活下来,尽可能平安地走到生命的终点。我认为我们无可责备。
真的走到生命的终点,你才会蓦然惊觉,在你的一生中,那个被称之为“自我”的东西始终都未曾靠近过你,或者说,你的角色认定迫使你远离了它,远离了这个最重要的生命热源。也正因为如此,你才经常感到寒冷彻骨。所有人一生的奔走,事实上只为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温暖。谁也不愿意承认,温暖已经不在,从你被僭越的那一天起,它就散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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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肉的寒冷可以用衣物遮挡,灵魂的寒冷则是赤裸裸的——你只要远离了精神的热源,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护它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警言,压抑了多少鲜活生命的跳动!你必须记住,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极深极深的深处,那个被称之为“精神宇宙”的地方,永远都激荡着未曾逝去的激情,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消弭它,更不要说其他什么外力了。我们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种,盖因如此,岂有他哉!
所以,当你无力支撑自己的时候,一定要回归内心,回到心的家,在那里安顿你疲惫的灵魂,你会受到呵护,就像小时候在襁褓中受到母亲的呵护一样。苏轼先生说“此心安处是吾乡”,真乃大智慧之语,只有曾经沧海的人才可以有这种深邃清澈的顿悟,他是在告诉我们哪里才是我们立身的真正根基。
我们换一个角度说这件事情。
人为什么会经常焦虑不安?这精神的乱源到底出自哪里?说穿了,就是出自本性的被迷失。那么怎么办呢?如果你既无法改变自己,又无法改变世界,那么你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把心带回家心,给它一个安歇的地方;凭着你所守护的“心”去看人看事,去约束自己不去做什么什么样的人……假若是这样,不需要多么深厚的学养,也不需要什么广阔与深刻,你就一定能够达到王阳明先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的境界,你一定能够在浸入骨髓的寒冷中,在狼奔豕突的浊流中,在纷繁凌乱的纠葛中,为自己的灵魂与肉身寻找到一处宁静、安然、淡然的家园。
2023-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