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东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为什么起名“洗澡”
文/陶东风
1951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洗澡”。这个词见于1952年1月22日发布的官方文件《关于宣传文教部门应无例外地进行“三反”运动的指示》,“指示”要求:对于校长、教师,“一般地说,使这些人物在群众斗争中洗洗澡,享受自我批评的锻炼,拿掉架子,清醒过来,对他们和今后的工作都是有利的。”(《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3卷第49页)。这里明确说“思想改造”的目的是要知识分子“拿掉架子”“清醒过来”,我以为一语道出了“思想改造”的真正目的:通过羞辱与自我羞辱的方式让你斯文扫地、尊严尽失,像哈巴狗一样成为不耻于人类、也不耻于你自己的狗屎。3月13日发布的《关于在高等学校中进行三反运动的指示》规定:“每个教师必须在群众面前进行检讨,实行‘洗澡’和‘过关’。”
“洗澡”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羞辱,因为它把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污名化为带有色情意味的“洗澡”——而且根据问题的严重程度,分为“大盆”(全校大会检讨)“中盆”(全系大会检讨)“小盆”(小组会上检讨),检讨不彻底的“澡盆”可以升级——其中的侮辱、轻佻乃至调戏意味十分明显、露骨。除了“洗澡”,还有“搓背”之说。董渭川写道:“在解放初期的‘思想改造’运动中,要他们‘排队洗澡’,说那时教育部领导人的指示是:尽量用热水烫这些人,只要烫不死就成。于是让这些人在大会、小会上一次又一次地作检讨,一面用广播、大字报揭露他们的‘劣迹’,一面发动许多青年党团员(助教、学生)给这些人‘搓背’”。(《六月雪: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第466页)
“洗澡”就是去除身体中的脏东西,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则属于精神层面的活动。在中国传统中,思想、精神带有神圣性,至少极大地高于身体。知识分子的高贵就在于他有思想,将文章视作“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并从中获得自尊和自信。现在,把神圣的思想改造戏称为带有色情调戏意味的“洗澡”,本身就是一种亵渎的绝招,羞辱的极致。大概只有流氓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阴招、毒招、绝招:无论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还是真正的农民,都绝不可能有这种本领,想出这种侮辱语言——最懂得如何侮辱知识分子的人必然自己也是知识者,否则就不可能知道知识分子的“三寸”何在。
“洗澡”一词的调戏和亵渎意味还在于把私密的东西公开化。人在洗澡时必须展露自己身体的隐私部位,因此,除了在很不正常的时期和很不正常的国家,洗澡是一种非常私密的行为,通常一个人在封闭的浴室进行(最多是极度亲密的几个人在一起)。但思想改造中知识分子的检讨、检举和揭发必须在各种规模不等的群众大会上公开进行:相当于在大庭广众下脱裤子,将自己的隐私(思想上所谓“隐私”“脏东西”)公开示众。
更为变态的是:由于这个运动的最大目的在于羞辱,享受知识分子的自我作贱,因此,知识分子作贱的时间越长、次数越多、越彻底,他们的自我羞辱越匪夷所思,越把自己说得狗屎不如,羞辱者的快感也就越强烈。于是出现这样的现象:故意让你反复检讨,决不能轻易让你过关。比如,冯友兰检讨多次不过关,最后说了违心话方才通过;张东荪先后在历史、哲学、国文、心理四个系的联合师生大会上检讨两次,在全校师生大会检讨一次。你往自己头上扣的帽子越大,“罪名”越重,反倒越容易过关(典型的违反常理的闹剧),因为这证明你的自我羞辱是彻底的,你的“态度”是好的,说明你“洗干净”了(把自己说得越肮脏就是洗得越干净)。在思想改造中,“态度”一直是一个关键词,“态度”好,一切都好说,即使你给自己扣了一大堆莫须有的“帽子”(反党、反人民、反革命、国民党狗特务等等),也不会当真要治你的罪,因为羞辱者其实知道你没有那么大那么多的罪(羞辱者并没有傻到把你自辱的话当作事实的程度),他要的就是你的“态度”,你越是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用范文澜先生的话说“整自己”),他的快感就越强烈。思想改造的目的就是屈你的志,扫你的威,你现在自己躺下了自宫了,再收拾你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正因为这样,范文澜先生才说:思想改造的关键在于“放下面子”。“面子”就是脸,不要面子也就是不要脸。脸都不要了,骂自己才能到位,侮辱自己才能彻底。
许多知识分子大概悟出了其中的道理,纷纷开始比赛着骂自己,骂得越不堪越好。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在全校大会检讨四个小时,老泪纵横,仍然不获通过。最后承认自己是“美帝分子”,自己如何忠实执行了“美帝的文化侵略政策”,方才过关。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徐霞村在全校大会检讨3个小时,最后干脆把自己说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魔”。南京师范学院的肖丞回忆,他检讨15次之多还不过关,只能给自己加上“流氓、地痞、学阀”等帽子,还要骂自己的老师章太炎“不学无术”。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正因为这样,很多知识分子的检讨,还有他们检讨时的戏剧化表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痛哭流涕等等)不过是逢场作戏(参见杨绛《洗澡》)。季羡林先生的下面这段文字就颇有点戏文的味道:
在中盆里,水也是够热的。大家发言异常热烈。有的出于真心实意,有的也不见得。我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经过这个阵势。句句话像利箭一样,射向我的灵魂。但是因为我仿佛变成了基督徒,怀着满腔虔诚的“原罪感”,好像话是越激烈,我越感到舒服,我舒服得浑身流汗,仿佛洗的是土耳其蒸气浴。
有一位洗大盆的教授,小盆、中盆不知洗过多少遍了,群众就是不让通过,终于升至大盆。他破釜沉舟,想一举过关。检讨得痛快淋漓,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连同自己的资产阶级父母,都被波及,他说了不少父母不少十分难听的话。群众大受感动。然而无巧不成书,主席瞥见他的检讨稿上用红笔写上了几个大字“哭”。每到这地步,他就嚎啕大哭。主席一宣布,群众大哗。结果如何,就不用说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东方》1994年第5期)
完全是一幅让人哭笑不得的漫画。文字中充满了反讽,且能对自己的自辱行为拉开距离来观照、欣赏、调侃,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其实,这位写好剧本照本演出的教授固然是在表演,群众们何尝又不是呢?大家心知肚明,将之揭穿就太无趣了。
###
来源: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