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BF:加密金童的游戏人生
文/吴晨
山姆·班克曼-弗里德(媒体通常以“SBF”称呼他)在华尔街另类投行简街资本(Jane Street Capital)的成名作是利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数据做交易。整个计划由当时只有24岁的SBF操盘。他观察到大选临近,只要希拉里有好消息,美国和一些新兴市场的股市就会上涨,相反只要特朗普的行情见涨,市场就会下跌。套利的机会涌现,大多数机构和个人都是从CNN这样24小时有线新闻机构来了解选举的变化,如果能构建类似CNN实时追踪选举表现的平台,比市场更快预测选举结果,简街资本就能利用信息优势来赚钱。SBF着手构建了一个检测全美选举动向的平台,让公司在大选夜比CNN快了近一小时判断特朗普胜算的机会超过六成。在纽约睡觉前SBF下注做空美股和其他主要新兴市场股票,因为特朗普当选自然对股市不利。一切都很顺利,一觉醒来特朗普果真当选。但市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美国市场消化了特朗普当选的消息,反应非但不跌反而大涨。简街资本此役亏损3亿美元,是公司史上最大的一笔亏损。
简街资本并没有因此责罚甚至批评SBF,因为这一投资思路清楚,流程明确,执行清晰。简街资本的逻辑是,如果一切都做对了,就不需要有人为3亿美元的巨额亏损而负责,毕竟大家都是在没有充分信息的环境中搏杀。
一年后,SBF创建了加密货币对冲基金Alameda Research(阿拉米达研究),在不同市场比特币的价格套利中挖到了第一桶金;随后他又创建了FTX加密货币交易所,一度成为全球第二大加密交易所;到了2021年,他被福布斯评为30岁以下全球首富,身家估值225亿美元,被誉为加密金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到了一年后的11月,FTX暴雷破产,一个月后SBF也被控挪用客户资金超过60亿美元而入狱。案件今年10月初在纽约开庭,是美国最近最轰动的白领犯罪案件。如果被判有罪,刑期可能超过100年。
全球媒体之所以醉心于SBF,不仅因为他是横空出世的金童,也因为他是有效利他主义(Effective Altruism,简称EA)的拥趸。EA的参与者希望“不择手段”挣钱,然后捐出大部分资产,用于最有利于改善未来社会福祉的项目,SBF也宣称要捐出大部分财富,收获了不少仰慕者。而现实中,SBF的确不吝花钱,在EA的旗帜下,他大肆向政客捐钱,自以为贯彻有效利他主义去影响公共政策,其实是金权政治的翻版,而且更加赤裸裸。
比如,SBF很讨厌特朗普,担心他在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中东山再起,就与以参议院少数党主席麦康纳尔为代表的共和党温和派接触,开出几亿美元的支票,让他去支持那些反对特朗普的候选人。更奇葩的是,SBF还脑洞大开,与特朗普团队沟通,询问如果劝说特朗普不再竞选总统,需要花多少钱。这又是一个非常天真,无视规则,而且很可能触犯法律的行为。据说对方的报价是50亿美元。
10月3日SBF出庭受审,著名传记作家迈克尔·刘易斯的新作《Going Infinite》(《走向无限》)也同时上市。刘易斯在2022年初决定撰写这部加密金童的传记,并为此花了半年时间“作壁上观”SBF的工作和生活,直到FTX暴雷。这部传记算是给SBF和FTX暴雷案一个刘易斯式的解读,也让我们对美国创业生态有了更多维度的认知。
游戏人生
对SBF影响最深的三点可以说是游戏、华尔街另类交易所交易员的经历,以及有效利他主义(EA)。
青少年时代,SBF喜欢打游戏,尤其是规则不断变化的战略游戏Magic。这款战略游戏允许玩家花钱买装备,但并不像其他的游戏那样有钱就能充大亨,因为规则不断在改变,购买的装备可能失效,需要在不确定的环境中不断去适应变化,而不是简单地靠刷游戏积累经验攒装备就能赢。游戏也几乎成了贯穿SBF工作始终的一部分。刘易斯书中最搞笑的一幕是SBF一边与“穿着普拉达的女魔头”(Vogue总编辑)安娜·温图尔(Anna Wintour)视频通话,一边打游戏。打游戏是他最喜欢的放松方式,尤其是他在对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需要敷衍的时候。
游戏给他的影响很深。“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恐怕是他的世界观。有意思的是,马斯克也是游戏狂徒,甚至可以说游戏塑造了他对风险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因为在游戏里,玩家可能愿意赌到最后一块铜板,因为大不了重新来过,这是现实商场中绝大多数人没有的选择。但如果混淆了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就可能冒下惊人的风险,也可能再劫难逃。不过,马斯克与SBF不同之处在于,无论是造电动车还是发射火箭,他都是在现实世界中打拼,从游戏中收获的冒险承受力可以让他破釜沉舟,冒险一搏,当然运气也都恰好在他身边。SBF的加密世界则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加密世界就是一个真人版的游戏世界,赌性十足。在加密货币价格雪崩的2022年夏天,戏如人生可能导致SBF不懂得及时止损,当然对风险的高承受力也让他能面对几十亿美元的投资亏损而泰然自若,以为能找到起死回生的机会,并不惜挪用客户的资金。
在另类投行简街资本做交易员的经历深刻塑造了SBF。他大二时就加入简街资本实习,并很快拿到聘书。简街资本从实习生开始就极力营造一种“赌博文化”,鼓励实习生之间,或者交易员与实习生之间赌博。什么都可以赌,比如赌哪位实习生能留下来,或者赌谁到底有没有一个在美国职棒中打球的亲戚,只是设定一天输钱的上限是100美元。
鼓励赌博并不是为了培养赌性——虽然其结果一定会增强赌性,尤其是当你看到稳赚套利机会的时候——而是希望培养一个人分析环境,找到看问题不同的视角,把原本定性的问题转化成为定量的问题来分析,并且用概率分析的视角冷静地判断胜率,然后大胆一搏。
作为另类投行的简街资本和比特币一样,都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金融市场上出现的新物种。金融危机后,传统投行变得束手束脚,因为需要面对更多的监管,“草根”基金公司和投资公司由此崛起,投资套路也变得越来越不同。它们更青睐量化交易、自动交易(机器与机器之间的交易)和高频交易等,不遗余力地寻找市场中的套利机会。而这些日益成为主流的另类交易往往是赌注高昂的零和游戏,考验交易员对非对称信息的掌握,对交易对手的行为学判断(他这么做是不是掌握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信息?),以及利用海量数据分析寻找市场中潜藏机会的能力。
SBF被证明特别擅长在缺乏充分信息的世界中赌博,甚至可以说他对此疯狂上瘾。在他看来,量化交易的金融市场就是一种游戏,一个规则不断变化,信息又不完全的游戏,与他喜欢玩的游戏如出一辙,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算计,每个人都需要适应不断改变的规则。这也培养了他无视规则的态度,如果他是游戏主导者的话,他更会试图改变游戏的规则,随着FTX在加密世界中的影响力日益增强,他也正是这么做的。在他眼里,规则和法律都比不上游戏中的丛林法则,重要的并不是纸上规定了什么,而是现实中如何发生的。
EA给SBF带来的影响则是教会了他做任何事情,都习惯用概率来评价获胜的比率,同时特别在意一项决策预期收益的最大化。EA强调赚大钱赚快钱,鼓励信徒成为“造富者”,因为有了更多的钱捐出去才能给社会带来更多福祉。在简街资本,SBF第一年起薪30万美元,第二年涨到了60万,第三年则超过100万,如果按照这个轨迹发展,几年后成为合伙人,年收入1000万没问题。以EA模式判断,他已经在成为造富者的路上。可是当SBF看到2017年比特币爆火之后,他重新计算了自己职业生涯的预期收益:一边是比较稳定的能一生赚取几千万甚至上亿美元,另一边是有可能收获指数级的财富,SBF选择了冒险。
EA鼓励信徒拼命挣钱,尤其喜欢挣套利的钱,却并不在意做什么,怎么挣钱。SBF之所以最终在加密货币市场毫无节制去赌博,把挣钱作为目的是一个原因。虽然SBF成名之后装扮成为加密世界中的白衣骑士,对外不断强调合规,推动更多加密货币的交易在美国落地,但他与比特币真正的信徒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加密货币只是他快速获得财富的手段而已。
SBF和他身边聚拢起来的一群创业者是又一群“书呆子”创业的经典案例,他们大多是数学天才,年轻,名校毕业,过人聪明,懂得如何从数据中挖掘机会。他们很多也是EA的信徒,大多接受过简街资本训练的洗礼。三者结合起来恰好适合在加密世界的赌博游戏中纵横驰骋。加密世界是一个规则多变甚至可以说缺乏规则的世界,也是一个信息不透明的边缘世界,更是一个充满套利机会但也充满陷阱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容易变成金融投资/投机的数字游戏,也更容易满足EA赚快钱的目标。
SBF最大的短板是对金融的本质缺乏认知,对真实商业世界的尔虞我诈缺乏判断力,也没能认清加密世界是一个边缘人的世界,一个全球创业者杂处的世界。当他带着“金融博弈游戏”的认知一个猛子扎入加密世界的丛林,很快带着轻易赚来的财富大张旗鼓地去“改变世界”的时候,在现实世界碰得头破血流是迟早的事情。
庞氏经济学与赌场资本主义
加密世界的现实状态到底是什么样?批评者用两个词来形容。一个是Ponzinomics(庞氏经济学)另一个则是Casino Capitalism(赌场经济学),虽然有所偏颇,但的确指出了币圈的问题。庞氏骗局一般人都很清楚,庄家用高收益吸引用户,用后续用户的钱用来支付前面人的利息,越滚越大,直到韭菜剪完为止。但加密世界的庞氏骗局又有所不同,只要加密货币的价格越来越高,后续为了赚快钱的人入场也就越来越多,并不需要有一个单一的庄家,比特币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剩下几百种加密货币就不一样了,通常后面都会有庄家,通过各种对敲手段抬高币值。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赌场经济学用来形容加密货币世界的交易所更形象,只是加密货币的交易所更纯粹,没有赌场那种好吃好喝,小赌怡情,在拉斯维加斯还能看个秀啥的。这些交易所的存在就只是为了拼命赚快钱。
用赌场经济学来形容混乱的币圈,有三点相似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像FTX这样的加密交易所挑战连连。第一,赌场不会带来任何实质的创新,也不会创造新的生产力,但赌场内的竞争十分激烈。赌场是零和游戏,赢的钱一定来自于输家,唯一一直挣钱的是庄家。第二,赌场需要有庄家,庄家并不参与赌博但稳赚,因为每笔交易庄家会抽头。这也是为什么FTX这样的加密交易很像赌场,盈利性也特别好,2021年就超过10亿美元。第三,赌场是白道黑道通吃,与洗钱等一系列地下交易脱不开干系。此外,为了把持赌场的收益会出现幕后的黑帮火并。这一点与混乱的币圈确实也有一点相似之处,逃避监管、地下交易、洗钱仍然是币圈一再出现的问题。至于FTX与第一大加密交易所币安的恩恩怨怨,以及币安的老板在FTX倒台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也的确让人浮想联翩。
刘易斯看透了加密交易所的庄家的本质。赌场离不来有效的庄家。阿拉米达研究是FTX创建之后最大的客户,也是为整个交易所提供撮合交易最大的对手方,两者的实控人都是SBF。所以SBF不仅开了赌场,也带进来最大的赌客,撮合交易吸引更多赌客来玩。并不是说普通的赌场真的不参与赌博,但赌场开久了,一定不再会赌博,因为开赌场本身基本上稳赚不赔,这也是SBF之所以要加入已经拥挤的交易所赛道的原因。
那为什么SBF不好好做稳赚的庄家呢?因为加密货币的赌场都是草创,FTX也只成立了两三年,产品很新,规则缺乏,赚钱太猛,都会带来一系列问题。比如FTX自己发币FTT,也是拥有FTT最大的庄主,也很可能自己做庄抬高FTT的价值,割普通投资人的韭菜。这种做庄已经脱离了“赌场”的正常经营范围了,FTX自己2021年对加密市场做研究发现,小的交易所,八成的交易都是庄家控制的不同账户之间对敲带来的交易,大的交易所,这一比例大概在三成,可见一斑。
赌场的黑白通吃也是对币圈边缘人角色的类比。如果印钱和开赌场是那么赚钱的买卖,又缺乏监管,没有谁发牌照,那么交易所之间的争斗就会变得你死我活,尤其是FTX希望成为宇宙第一大交易所的时候,对手一定会偷袭它的软肋。SBF对币圈的江湖规矩还是太天真。就在暴雷前的几个月,他在和迪拜监管机构商谈将FTX总部搬到迪拜时,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求最大的竞争对手币安离开迪拜,不给别人留下任何退路。等到自己出问题,被币安摆一刀,回魂无术,还是漠视江湖规矩。
虽然加密交易所神似赌场,刘易斯还是对SBF抱有一定程度的同情,因为他表现出要让自己的加密交易所成为比较好的,比较合规的交易所,有志向逐渐推动加密交易融入主流,推动去中心化的金融创新给传统金融带来改变。但SBF的盲点在于,一直没意识到这个市场远没有到需要整合的时候,也不懂得留一个比自己“更乱”的交易所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种战略的失焦有两大原因:一是SBF缺乏成年人的指导,也缺乏向现实世界学习的自我反省与认知;其二则是快速致富,突然拿到亿万美元的狂飙,无视规则,自以为是。
金钱的确有腐蚀力,尤其是如此快积累的金钱。SBF在挥金如土上的确又创造了一个记录。他的挥金如土很少关乎个人享受,虽然1.5亿美元在巴哈马购买房产,自己和高管住的豪宅价值3000万美元,一次性给父母1000万美元,都是不是小数目。但是他在其他方面的一掷万金,更是堪比中东土豪。
简单给21到22年SBF花的钱算一笔账,可以说挥霍了一笔惊人的巨款:40亿美元做风险投资,15亿美元做收购;此外,2022年他花费了25亿美元从币安回购FTX的股份,之前FTX花了2.5亿美元购买房地产,主要是在巴哈马构建公司的全球总部。更令人咂舌的是FTX成立三年,录得15亿美元的费用开销,还有10亿美元被SBF归为乱搞。
一笔糊涂账接近100亿美元,即使算上两年内交易所的利润,净资金花销也超过65亿美元。FTX破产案指控挪用了客户资金也大概是65亿美元。换句话说,如果这笔糊涂账属实的话,SBF的确花了太多别人的钱。
如何评价刘易斯
《Going Infinite》与9月初出版的艾萨克森的《埃隆·马斯克传》一样,被称为沉浸式报道(Immersive Reporting)代表,两位作者也都是撰写此类非虚构书籍的大家。两本书合看,能帮助大家理解孕育创新与泡沫的土壤,区别什么是真正有影响力的创新,什么是撩拨普通人FOMO(Fearof Missing Out)情绪割韭菜的泡沫。
不过相比艾萨克森,刘易斯的这本书争议更大,因为如果SBF被定罪,他就在为一个罪犯作传。仔细分析,这本书有三点精彩之处,也留下一点遗憾。
首先,刘易斯清晰捕捉到塑造SBF大环境的特点: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另类交易和量化交易的盛行,简街资本这样的另类投行选择年轻数学专才,在公司内部培养他们把金融市场当成游戏的赌场来运行,运用冷酷无情的定量分析来挖掘市场种套利交易的机会,这些都为SBF的横空出世奠定了基础:一个个性特别,喜欢在不确定游戏中博弈,而且在华尔街某种“零和游戏”中锻炼出赌性的年轻人。
其次,他对SBF的性格捕捉也不错。他并不质疑SBF对有效利他主义的执着。和其他2010年代叱咤风云的硅谷大亨,比如优步的创建者卡兰尼克,或者WeWork的创始人纽曼不同,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丑闻。他更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大学生,却突然被给予巨大的财富和重大的责任。但他的天真、对世情的缺乏了解、只会冷酷的算计,以及人生如戏的态度,在险滩重重的加密世界迟早会翻船。
第三,SBF是一个特别会操纵媒体叙事的人,从他个人表现在世人面前的奇葩装扮(T恤、短裤、拖鞋),到他尝到与媒体打交道的甜头之后对媒体的开放态度,都证明他并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相反他有他的精明,甚至可以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遗憾地是,刘易斯也是他极力拉拢的媒体影响力作者之一,而且刘易斯本人也毫不遮掩他对金童的仰慕。
刘易斯过去的几本书,如《大空头》和《点球成金》的主角,都是看到了别人所没有看到的数据/现象,并据此获得了惊人的成功。这些人与SBF有类似之处,他们善于找寻信息不对称,决策依赖概率判断,喜欢拥抱不确定的环境,敢于下大赌注。
这种刻画其实也可以说是刘易斯的自况。2022年他选择SBF作为传主,在声名最盛的时刻为他开始写作个人传记,原本也希望写一写加密世界的金童,一段一度被称为“加密世界的JP摩根”的公司的历史,一位媲美一百年前金融大亨的后现代金融大亨的传记。历史给刘易斯开了一个大玩笑,在FTX暴雷的时候,他传记一个字还没有写。他可以选择项目烂尾——为什么要为一个很可能被定罪的金融罪犯,一个很可能堪比垃圾债券之王迈克尔·米尔肯的人物作传?他也可以利用SBF给他的信息渠道论证其是否清白。但刘易斯这两点都没有选,反而选择尽可能贴近复杂传主,并明确表示希望自己的叙事为陪审团提供另一个了解SBF的视角。
归根结底,刘易斯选择在信息的迷雾中用自己的声誉下注,风险更高,回报也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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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经济学人·商论》总编辑,著有《超越乌卡》《潜流》)
来源: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