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一棵拍电影的老树：“时间还是有意义的”
文/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荃新
2015年5月24日，侯孝贤凭借影片《刺客聂隐娘》获得第68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当晚，镜头给了侯孝贤三次特写，宣布得奖时，他显得十分平静，反而是坐在他一旁的舒淇，眼眶早已湿润。
上台发言时，侯孝贤说，“这次能够得导演奖对我是一个非常大的鼓励，拍电影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要找更多的钱更难。”但即使不易，侯孝贤也始终保有对电影极大的热忱。
在两个多月后的一次采访中，当被问及最希望自己的创作被谁看懂时，侯孝贤的回答是米兰·昆德拉。他希望昆德拉能看到《刺客聂隐娘》这部电影，他想用这种方式跟这位写过《电影已死》的作家打招呼，告诉他，嘿，没死，它硬硬地还在。
在那次采访中，侯孝贤对自己未来的想象是：“拍拍拍拍拍，然后头一勾，死在片场。”
2023年10月24日，据电影媒体IndieWire报道，现年76岁的侯孝贤患有失智症，知情人士透露他不会再继续工作。
次日，侯孝贤家属发表公开声明，证实他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患病后，他仍持续准备下一部电影《舒兰河上》，“并没有因此减退他对电影的热情”。直至新冠肺炎感染后，后遗症影响了病情，才不得不暂停电影的筹拍工作。“确诊之前，他常跟我们说，他发现他对电影的喜欢越来越纯粹……”
《刺客聂隐娘》之后，特别是近几年，侯孝贤在各种公开场合的露面逐渐减少。但从那些为数不多的露面，或他人的消息中透露出，其实侯孝贤一直与电影在一起。
“我拍电影，这就是我的信念”
2020年，73岁的侯孝贤获得第57届台湾金马奖终身成就奖，这几乎是他近几年来最后一次出席规模如此大的场合。接到获奖通知后，侯孝贤的第一反应是，要把奖金捐给金马奖。工作人员听完，感动之余不忘提醒他，“这是没有奖金的”。
对于获得终身成就奖，侯孝贤说，“我喜欢电影，我拍电影，这就是我的信念”。
在当年的颁奖典礼上，引言人的角色由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担任。他是侯孝贤的影迷，为了参加金马奖，是枝裕和推掉自己的既定行程，为防疫隔离了14天，来到现场，“不要说隔离2周，就算隔离4周，我也愿意”。
在发言中，是枝裕和提及自己第一次见到侯孝贤是在27年前。他二十多岁时与侯孝贤的电影相遇，从此对台湾和台湾电影有了更深一层的思考。见到本人后，他被侯孝贤的个人魅力吸引，下决心要成为一名电影导演。
“当然，我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始终认为，我就是他其中一位儿子。”是枝裕和说。
当侯孝贤上台领奖时，几乎全场电影人都起立为他鼓掌，评审团主席李屏宾在颁发奖座时，特地以半蹲的姿势交给他。当天的侯孝贤未着正装，而是一身休闲装，黑外套、灰裤子，戴着一顶几乎成为他个人标识的白帽子。他发言说：
“好开心喔！我都快八十了，谢谢大家，没有你们也拍不成什么……不管是从事摄影、剧本，当然某方面来说也是我有眼光，看得懂……长年以来我们这群人……对电影的一种坚持。感动别人，先感动自己。”
发言时站在他身后的，是十几位与他有过多年合作关系的伙伴。正如李屏宾在颁奖前说的，“侯导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我们都是你的孩子。”他对其他电影人的影响可见一斑。
近几年的更多时候，侯孝贤隐身在幕后筹备自己的新片，帮忙给一些老朋友做做监制工作，偶尔出席几场与自己相关的发布活动。
曾与侯孝贤长期合作的黄文英执导的新片《车顶上的玄天上帝》便是由侯孝贤担任监制。她提到，在侯孝贤担任监制期间，他不仅参与了开机仪式，拍摄时也多次到现场探班，给出诸多建议。
侯孝贤的另一位多年好友、曾与他合作过《悲情城市》《刺客聂隐娘》等影片的朱天文执导了纪录片《愿未央》，以及她作为传记主角的《我记得》，两部作品同样由侯孝贤担任监制。《愿未央》的相关活动上，朱天文说自己首次执导的过程非常痛苦，还好有侯孝贤在。
“是侯导的拍摄团队，我才敢接这工作，从事电影17年，这算是电影给我的红利，侯导团队基本上让人不会感觉到摄影机的存在。”朱天文说。听完她的话，一旁的侯孝贤以幽默的口吻补充道，“我负责吃饭而已，他们有什么状况我就看看。”
另一次采访中，朱天文这样形容侯孝贤作为监制提供的帮助，“他有点像我们的精神象征，像我们去大陆、日本都一路陪着我们去，他仿佛是一个‘背后灵’或润滑剂，跟着但都不说话，不过让整体运作起来非常顺畅。”
同年4月，侯孝贤出席电影《少年吔，安啦！》的4K数字修复版的首映，那也是多年前他担任监制的作品。活动前一天恰好是侯孝贤的生日，当天工作人员为他送上蛋糕庆生，侯孝贤还故意做出搞怪的“手滑”动作。
主创颜正国在接受采访时说，“希望借由这个蛋糕，希望这些叔伯能够创作到120岁，我们可以跟随他们的脚步继续努力”。
“相信在时间的洪流里不会被遗忘”
2020年11月，在给侯孝贤颁发终身成就奖前，金马奖官方播放了一段关于他的视频。视频中罕见地出现了他近几年一直在筹备的影片《舒兰河上》的剧本讨论片段。那年秋天，侯孝贤、朱天文、舒淇和张震四人围坐在沙发上，边吃着点心，边聊着《舒兰河上》的剧本内容。
在此之前，有关拍摄《舒兰河上》的计划，侯孝贤只在零星几次采访中略有提及，而更为具体的进展大多数还是借由朱天文的口，大众才得知。
2015年，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之后，侯孝贤前往比利时参加比利时皇家电影资料馆举办的“台湾电影全景暨侯孝贤回顾影展”。当时他便透露，自己的下一部电影想回到现代。
在他看来，现在的台北跟以前很不一样。过去，因为稻田灌溉的需要，台北有很多河道，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河道变成了道路。但在台北，依然有很多路名沿用以前的河道名。侯孝贤觉得，河道其实仍在流动，只是被盖了起来，成为下水道。如若有河神，也许他们也会觉得悲哀。
他属意舒淇来出演女河神。当时朱天文在一旁补充道，故事的架构大概是一名研究水圳（注：农业灌溉用人造水道）的宅男与年轻的女河神之间相遇相知的故事，不过脚本还在讨论中。有趣的是，当在场的记者询问侯孝贤男主角会不会选择张震时，侯孝贤笑着调侃，张震不是宅男，而是欧吉桑（叔叔）。
2020年11月7日，朱天文在采访中澄清了侯孝贤患有帕金森氏症的传言，称他“只能算是老年对记忆力不是这么好的一个状态”。当时她透露，侯孝贤手上有两个剧本正在进行，其中一个就是《舒兰河上》。舒淇已经看过书，她对角色的想象非常具体，隔年有望开工。朱天文也提到，侯孝贤接下来会尽量避免出席不必要的公开活动，专心拍片，“因为真的来日无多”。
在当年12月台湾媒体的描绘中，侯孝贤仍处在规律的“上班”状态。他每天背着背包，转三班地铁，到文山区兴隆路的咖啡厅和朱天文讨论剧本。直到2022年2月，朱天文还在采访中提到，自己和侯孝贤每天都会去咖啡厅聚会，“不管有没有新想法，反正就是在那边蹲吧，蹲到某一天可能东西（剧本）就出来了”。她当时还说，待到春暖花开时会开始勘景工作。
时间来到2023年。4月，4K数字版《悲情城市》在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资深电影人褚明仁透露，侯孝贤“目前正在准备新片《寻找河神》（即《舒兰河上》）的相关工作”。
而在此前的2月，4K数字版《悲情城市》先在台湾首映，侯孝贤本人并未到达现场，他托朱天文给大家带话：33年了，时间还是有意义的，时间的长和短是有意义的。
朱天文曾形容侯孝贤像一棵老树，“可能有一个重要的枝干枯了，但是我们作为他的工作人员，一直去看他枯死的地方，也不会长出叶子，你要去看他主要的枝干。他这个主干就是他做了40年电影这件事情，他的一辈子都在做这个事情。”
同样地，也许《舒兰河上》再难拾起，但侯孝贤已给影迷们留下许多经典的作品。“相信在时间的洪流里不但不会被遗忘，他对电影的态度、精神也一定会被战友和影迷们留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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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