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辉煌：我们的时代病症与心灵结构

文/林辉煌

大概是因为冬天的原因，我最近总会想起立冬君茫然而无助的眼神。

我应该早一点意识到立冬君的困境，并想办法帮助他的。虽然，很大可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归根结底，每个人的苦，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慢慢消化。

消化不了的，就成了心结，成了心病。

不是每个人都会遭遇立冬君所遭遇的那些变故，不是每个人都那么不幸。然而，我却总能在很多人身上感受到那种困境，没有意义感，未来似乎可有可无。

早上睁了眼，却不想起床；起床了却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做；勉强自己做点什么事情，却提不起任何兴趣；工作的时候，总是在应付；各种任务，总是拖到最后才草草完成；回家的时候，总是窝在沙发上刷视频，不跟家人说话……

你感觉不到他的生活有什么阳光，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灵魂是否还在。生命对于他来说，仿佛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随风而逝。

生而为人，没有存在感，没有价值感，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病症之一。

说是病症，是不是太过了？他们有时候也会跟我反驳，这并不是时代的病症，无非是生命的本质罢了。

我曾经说过，当生命体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这本身就是一个容易让人迷失的悖论。一种安全的做法是将这个可能把你带入深渊的问题悬置，留给造物者去思考，生命体本就不应该把自己当做造物者去思考这个危险的问题。

但是人不可能不去思考，一思考，就不可能不去面对这个危险的问题。

思考，当然不是一种病症。只有当思考把我们拖入深渊的时候，它才是一种病症。

以前的人也思考，为什么他们很少陷入存在感和价值感匮乏的困境之中呢？按道理讲，他们的自我人格更不完整，因为经济社会条件决定了他们必须彼此依赖才能活下去。

可能这才是问题的所在，以前的人没有完整的自我人格，却有完整的集体人格，不是“我”活着，而是“我们”活着，大多数时候他并不需要做太多思考，集体已经帮他规定好了。而我们所谓现代人，活在经济社会资源相当充分的时代，不需要直接依赖其他人就能很好地活下去。于是，自我人格看似更完整了，集体人格则被视为暴政遭到嫌弃，人有了更多的时空条件进行思考。

遗憾的是，更多的思考并没有把人带到更好的生存境地，反而将人拉入虚无的困境之中。事实上，多数人即使有了思考的时空条件，他很快就会用其他一些感官刺激而不是深刻的思考来填补。

我一直想研究这个时代的心灵结构，想知道是什么决定了人们的思维模式和心灵秩序，个体和人群获得幸福的底层架构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能够找到一些好的方法，或许我就可以帮上立冬君，帮上其他人。

难点在于如何用一种正向的能量将个体激活，并产生持久性的自我支持动力。想到这里，我们才会意识到，个体的内在力量有多么弱小，而集体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找回集体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因为先天的软弱，一方面因为后天的矫情。

对于少部分人来说，足够勇敢、足够幸运能够找到或创建一个有正向力量的集体，那是相当了不起的。

找回集体，不是给自己找到一个统治者，而是为自己和他人创造一种正向的集体人格。只有具备这种集体人格，我们才可能拥有爱人的能力；而只有懂得如何爱人，我们才能跟这个世界发生好的关联，正是在这种好的关联里面，我们才能找到存在感和价值感。

真正有价值的集体生活，不一定是在物质层面的，更多的是在个人独处时的精神层面。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的集体还能在你身上发挥作用吗？你能够微笑着醒来，急不可待地开展一天的工作，与相爱的人热烈拥抱，欣喜地看着夕阳的余光在路边的细叶上跳动，可以吗？

我曾经想跟立冬君说，竭尽全力去探索这个世界的规律。现在，我还想说，让我们竭尽全力去探索这个世界的规律吧，一起！如果你害怕暗夜，我替你掌灯；如果你害怕寒风，我替你生炉；如果你害怕人群，我带你离开，我也离开，如果有必要的话。

掌握了这个世界的规律，我们距离自由王国也就很近了。但是这个很近的距离，需要跋涉的时间往往更长。

自由王国是什么样的？好想去看一眼，在有生之年里。以前我会觉得，自由王国是每个个体通过自己的努力都能够通达的殿堂，否则那也不是自由王国了。现在我看够了这个时代的病症，对于个体通向自由王国的能力不再有信心。可能只有那些找到了好的集体、会过好的集体生活、拥有好的集体人格的人，才有机会抵达自由王国吧。

可能需要进一步澄清的是，集体人格中的“集体”，并不是一个数量或范围，而是一种精神品质。集体人格往往是在集体生活中形成的，但是也不尽然。本质上讲，集体人格是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找到一个他者，请他来帮助自己、监督自己，避免让自己陷入无人的深渊和自我毁灭之中。

这个他者，与其说是一个圣人，还不如说是一个跟你一样需要别人帮助和监督的普通人。因为要建立起跟他人、跟这个世界的好的关联，不仅仅是你接受他人支持的过程，也不仅仅是他人接受你的支持的过程，更是在彼此支持的过程中才能实现。

因此，也可以说集体人格就是为作为普通人的自己进行立法的能力。

有趣的是，即使一个人有机会进入一个好的集体，培养自己的集体人格，大多数人也不会珍惜这个机会。这就是悲剧所在，只有当一个人有集体人格的时候，他才能获得集体；只有当一个人有成长能力的时候，他才能获得成长。他拥有的多，给予他更多；他拥有的少，把他仅有的也拿走。

即使如此，我仍然希望这个世界给那些拥有的少的人，留一个向上的出口，即使只是一个很小的口子。这，需要很多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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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