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东风:对感知能力与经验世界的摧毁

文/陶东风

【核心提示】《一九八四》中大洋国的统治者为了维持自己基于谎言的统治,不但要不断地篡改历史,控制记忆,而且要再造感官和直觉,摧毁当下的客观真实,把思想改造推进到本能的层次:不仅要有正确的观点,而且要有正确的本能。观点的改换相对容易,因为人可以通过意志控制自己的观念,也就是可以作假,而本能“正确”却难上加难。只触及思想观念的改造是不彻底的,它还没有触及本能——本能的政治正确化。

人说到底是通过感知觉接触现实世界的,从中产生了人的日常生活经验。因此,要摧毁一个人的真实现实,就必须先摧毁一个人原有的感官真实性,做到“不相信自己感官的东西”。这正是奥威尔《一九八四》中揭示的主题:一切必须以大洋国统治者“老大哥”认定的“现实”为现实,而不是自己感知到的现实为现实,“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想也不用想,都会知道,正确的信念应该是什么,应该有什么感情。”[1]

比方说,在观念的层次,意识形态灌输使得你必须相信:在“老大哥”的英明领导下,大洋国不可能有饥荒;但光做到这个还不够,你的胃必须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感觉不到饥饿,这才把思想改造落实到了胃的层次。换言之,“不要相信你耳闻目睹的东西”,这是统治者“最根本、最终极的命令”[2]

陶东风:对感知能力与经验世界的摧毁

所谓“耳闻目睹的东西”就是人的日常经验感知到的现实,“石头是硬的,水是湿的”就是来自这种感知常识。只要一个社会的成员能够正常使用并尊重自己的感知常识,就能判断某些明显的说法——如水是干的,石头是软的,或者二加二等于五,“粮食亩产XX斤”——为虚假荒谬。这种借助自己的基本感官能力和常识发现客观真相、揭穿谎言的能力,威胁到了“老大哥”思想控制的有效性,所以必须摧毁之。这是大洋国意识形态的谎言本质决定的:为了维持谎言的统治,统治者不但要不断地改变过去,控制人的记忆,而且要再造感官和直觉,摧毁当下的客观真实,把思想改造推进到本能的层次。此即所谓“不仅要有正确的观点,而且要有正确的本能。”[3]因为观点的改换相对容易(而且可以作假),但本能“正确”却难上加难。只触及思想观念的改造是不彻底的(因为人可以通过意志控制自己的观念),它还没有触及本能:本能的政治正确化。

当人通过常识经验建立的、与现实世界的真实关系被切断后,一个由“有组织的谎言”编织的虚幻世界(类似电影《楚门的世界》中的世界)方可得以建立。“有组织的谎言”不同于一般谎言的特点在于:一般谎言是由个别人或群体传播的、零散的、经常是相互矛盾的谎言,这些谎言和谎言之间经常相互拆台。更重要的是,它只能存在或流行于客观世界和社会生活的某个角落,而不能彻底覆盖和替换客观世界。因此,谎言之外的客观世界总是可以拿坚硬的事实证明其为谎言。但“有组织的谎言”不同。作为大洋国制度的内在组成部分,它是一个由大洋国统治者精心策划的、自上而下组织的、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客观世界的各个角落一网打尽的、系统化的巨大谎言,也是唯一被允许、被鼓励其存在并赋予其正统地位的谎言(意识形态),从而彻底替代了现实。不但这个所谓“新世界”的整体构架是由谎言组成的,就是其所有细部也是如此。这样就失去了可以与谎言进行对比、校勘的真实世界(哪怕是真实世界的蛛丝马迹)。没有这种对比和校勘,谎言的世界确实也就成为了人们头脑中、记忆中实际存在的唯一世界。这样,人们藉以获得世界感知的整个参考框架全部是虚假的。人们睁着眼睛,却看不到真相(所谓“睁着眼睛说瞎话”)。到了这个境界,思想控制也就臻于完美:你的感知觉不再属于你,你的本能已经被改造(你已经有了“正确的本能”),你感知到的世界“真相”已经不是真相,你已经不再拥有一个可以与虚假世界对比的真实世界的参考框架。

正因为大洋国是建立在对于人的常识经验的摧毁之上的,因此,捍卫人的正常感知以及由这个感知建立的常识经验,就是抵制大洋国体制的题中应有之义。“常识成了一切异端中的异端。”[4]就像温斯顿说的:“必须捍卫显而易见、简单真实的东西。不言自明的一些道理是正确的,必须坚持!客观世界存在,它的规律不变。石头硬,水湿,悬空的东西掉向地球中心。”[5]

奥威尔一生都在为捍卫真相、捍卫真实而奋斗,他的写作亦是如此。“我们对作家的第一个要求是,他不应该说谎,而应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真实感觉”。[6]奥威尔对感觉偏爱有加,认为感觉比教条更真实,也更难造假,更能捕捉客观真相。

感觉这个概念一方面联系于真相或真实,另一方面则通向常识。奥威尔也是一个捍卫常识的作家。特别具有启示意义的是:他区分了两种常识:假常识和真常识,呼吁用真常识对抗假常识。奥威尔没有给真、假常识下一个定义,但是从下面这段话中可见端倪::“要对抗那些我们不假思索地当作‘常识’而接受的东西——即我们大家从别人那里得到的、都习以为常,并且还会告诉自己说我们知道那都是真的伪常识——就需要真常识。”[7]假常识就是被习焉不察、不加反思地接受的意识形态教条(如“三从四德”“老大哥永远正确”等等),它们本来得自别人的观输而非一个人自己的感知或独立思考,是外加的;但是久而久之已内化为不假思索的观念。对于这样的假常识,应该通过我们的真实感知加以摧毁。比如,只要大洋国国民忠实于自己的饥饿感受,即可以戳穿大洋国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饥荒的伪常识。如果说假常识是意识形态教条的内化,那么真常识则来自一个人属于自己的、朴素而真实的感觉。假常识畅通无阻的原因,就是我们不再忠实于属己的个人观察和独立感知,抵制“集体意识”支配下的人云亦云。“正如奥威尔所暗示的那样,问题在于,很少有人愿意使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或者,即使他们那样做了,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亲眼所见。”[8]这样的眼睛是被蒙蔽的,无法发现真相,不能将显见的事实变成看见事实。

最后,感觉对于文学来说还有特殊的重要性。作为一个作家,威尔对感觉给予厚望,认为“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关乎感觉,而对于感觉,不可能总是从外部加以控制。”[9]对作家而言,仅仅知道真相还不够,还要感觉到所知的真相。如果缺少内心感受,作家写出来的真相也会缺少文学性。

###

  • [1]《一九八四》,中译本,第245页。
  • [2]《一九八四》中译本,第80页。
  • [3] 奥威尔《一九八四》,中译本,第207页。
  • [4] 《一九八四》,中译本,第80页。
  • [5]《一九八四》,中译本,第80页。
  • [6] 转引自威廉.凯恩:《奥威尔的随笔:一种文学体验》,见《文学与政治》,第16页
  • [7] 转引自威廉.凯恩:《奥威尔的随笔:一种文学体验》,见《文学与政治》,第2页
  • [8] 威廉.凯恩:《奥威尔的随笔:一种文学体验》,见《文学与政治》,第2页
  • [9] 转引自威廉.凯恩:《奥威尔的随笔:一种文学体验》,见《文学与政治》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