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信息质量下降导致民主社会的溃败，而谁应该对此负责？
文/袁越
互联网上的中文内容都去哪儿了？
中文互联网上多年来流传着一个说法：全球排名前100万的网站中，中文网站只占1.3%，仅仅略高于印尼语和越南语网站。相比之下，英文网站的占比高达59.3%，所以必须好好学英语，因为英语才是打开世界信息大门的钥匙。
这个说法立刻招来了很多人的质疑，比如有篇文章称这些信息主要来自一家名为W3Techs的互联网监测网站，他们的统计方法有问题，高估了英文网站的统治力。曾经有位法国学者用改进的统计方法重新进行了计算，得出结论说如今中文网站在互联网上的占比约为18.9%，而英文网站仅占20.4%，两者相差无几。
以上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我认为真正的问题并不在这里。请大家想一想，最近这几年你们都是从哪些地方获取信息的？答案肯定不会是新华网或者新浪网，也不太会是国内各家主流媒体的官方网站，而更有可能是微博、抖音、快手、小红书和今日头条，以及在知识分子当中更为流行的微信公众号。这些平台都属于APP的范畴，不属于网站，互联网的搜索引擎搜索不到，难以从外部访问，所以互联网监测网站是不会把这些APP平台统计在内的。
换句话说，即便那个1.3%的说法是正确的，也并不能说明中文内容在互联网上有多么匮乏。事实上，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的统计，中国的网民规模已经接近11亿，占世界网民总数的近五分之一，中国互联网的普及率更是高达78%，在广大发展中国家里算是非常先进的。数量如此庞大的中国网民不可能没东西可看，只不过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网上的内容生产大都转移到了各家公司自己的APP平台上，用户只需注册一个账号就能看到。
同样的情况在英文世界里当然也有，比如脸书（Facebook）、X（前推特）和照片墙（Instagram）这些APP都拥有数量庞大的用户群。但是，作为美国主流媒体代表的《纽约时报》直到今天仍然有将近900万的付费网络订户，这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根据2024年的皮尤报告，仍然有63%的美国成年人至少有时会通过电视获取新闻，在过去几年中，经常从电视上获取新闻的美国人比例相当稳定，目前为33%。另有26%的美国成年人仍然经常会看印刷出版物，原因就在于这些美国主流媒体在互联网出现之前的”好时光”里积累了足够多的用户和足够好的口碑。但是，中文主流媒体在这方面先天不足，要么像官媒那样自始至终都是政府的传声筒，老百姓不爱看，要么像一些市场化媒体那样仅仅风光了几年就被关或者被管，质量大不如前。这些媒体之前还能靠信息垄断勉强活着，一旦社交媒体打破了信息垄断，提供了更吸引眼球的内容，这些老牌主流媒体立刻就没人看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说法也非常流行，说中文网页的数量在10年间下降了70%，很多稍微有点年头的信息都搜不到了。这个说法甚至得到了中国官方的背书。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国的网站数量从2018年12月的544万个下降到2023年12月的388万个，5年内下降了近30%。
但是，互联网信息丢失同样也不是中国独有的现象。因为网站的维护需要成本，很多旧网站因为破产而关闭，数据自然就找不到了。当然，因为言论管制的原因，中文网络信息丢失的严重程度要比其他语种大得多，很多在宽松时代产生的信息都没能在互联网上保留下来。不过，有相当多的这类优质信息和资料都被印成了书，图书馆里还是能找得到的，可惜今天很多中国人已经不再去图书馆了。另有一些优质信息被海外华人收集整理成了网上资料库，比如”中国民间档案馆”就是一例，但是互联网防火墙把这些网站挡在了墙外，大部分墙内中国人是看不到的。
总之，互联网上的中文信息其实相当丰富，一点也不比英文少。但中文信息大都来自各大平台的APP，信息质量也越来越差了，其标志就是假新闻的泛滥。究其原因，自媒体要负很大责任。自媒体与传统媒体最大的不同就是前者没有编辑把关，缺少信息核查机制，这是假新闻泛滥的最大原因。同样，这也不是中文世界特有的现象。
缺乏制约的自媒体导致假新闻的泛滥
缺乏媒体经验的读者可能没有意识到编辑这个职位有多重要，大家在传统媒体上看到的所有文章最终都是由编辑签发的，是这些编辑决定了哪些记者的哪些文字会被刊登出来，而记者们所写的原始稿件中的大部分重要事实也都会被编辑们核查一遍，以确保没有低级错误。
这套事实核查制度是绝大部分正规媒体所必备的，就连人民日报和新华社这样的官媒也都有自己的事实核查部门。这些官媒的立场可以有很明显的倾向性，但它们在报道基本事实的时候还是有底线的，只不过会在解读这些新闻时贩卖私货。如果它们刊登了一条完全错误的假新闻，即使政治立场没有错，责任编辑也是会被扣工资的。这当然不是说这些官媒的信息都正确，只是说它们在基本事实方面犯错的可能性较小而已。
然而，自媒体因为没有编辑把关，本身又缺乏专业性和体制的制衡，迅速地变成了假新闻的重灾区。有些假新闻来自某些大V的满嘴跑火车，比如声称民主党操控了海伦妮飓风之类的劣质谣言。但更多的假新闻是出于某种目的而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精心炮制出来的，比如前段时间流传极广的”俄亥俄州春田市海地移民吃猫吃狗”的谣言。这则谣言最早是从右翼社交媒体传出来的，虽然当地警方很快就辟了谣，但这则谣言还是流传甚广，甚至连特朗普都信了，并在大选辩论中提及。而万斯则宣称即使这则新闻不那么准确，但它提醒大家注意美国的非法移民问题，也是有价值的。
不过，类似这样完全虚假的新闻并不很常见，其流传度往往也没那么广。比如前段时间以色列军队炮轰叙利亚，伊朗的伊斯兰共和国通讯社在其官方X（前推特）账号发布了一则消息，称有3名叙利亚科学家及其家属惨遭杀害。这条新闻被汉化后在中国社交网站流传过一阵子，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因为不少媒体的事实核查机构证明了这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假新闻。
根据2024年10月31日出版的《科学》（Science）杂志刊登的一篇调查报道，完全虚假的假新闻只占网络假新闻的0.15%，绝大部分假新闻都是对真新闻的刻意歪曲，或者对事实的另类解读。比如有人宣称自己得了癌症被西医放弃，吃了一副中药后奇迹般康复。这事即便是真的，背后的原因更有可能是身体的自愈能力，和中药无关。再比如有人声称地球目前正处于间冰期将要结束的时期，所以气候变暖是正常现象，但正常情况下从间冰期到暖期至少需要好几万年的时间，但目前的气候变化速度太快了，导致动植物难以适应，这才是气候变化的危害所在。
还有一类更为常见的假新闻就是大家熟悉的”标题党”。比如前段时间新华视界的视频公号发表了一段视频新闻，只有一句解说词：”阿塞拜疆总统说失事客机并非被故意击落。”但实际上，坠毁的客机确实是因俄罗斯地面射击而受损失事。这条新闻没有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大家，试图让观众误以为此事和俄罗斯没有任何关系。
再比如，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在2021年初刊登了一篇报道，用的标题是《一名”身体健康”的医生在接种新冠疫苗两周后暴毙，疾控中心展开调查》。虽然这篇报道的内文明确指出，疾控中心经过调查后，认为没有证据把这起意外死亡事件和新冠疫苗联系在一起，但这则新闻却因为这个耸人听闻的标题而成为当年被分享次数最多的新闻，仅在美国的点击量就高达5400万。
这样的新闻算假新闻吗？学界对此存在争议。但不管怎样，这条新闻对新冠疫苗的名声造成了很坏的影响，甚至要比一条纯粹的假新闻更糟糕，因为标题造成了错误的印象，很多人根本没功夫看内文，而且他们看到这条新闻来自一家著名媒体，便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真的。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止考虑新闻的内容，也考虑实际的效果和影响的话，那类似这样的新闻也应该算作假新闻。
导致这一结果的根本原因就是《芝加哥论坛报》的新媒体编辑采用了时下最为流行的”骗点击标题法”（clickbait），这是自媒体时代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2022年5月出版的《大西洋月刊》刊登了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撰写的一篇文章，认为自媒体写作逻辑的转变导致了这一结果。在这篇名为《为什么过去十年美国人变得如此愚蠢》的文章里，海特把2009年视为互联网变质的分水岭，因为脸书（Facebook）于这一年推出了点赞和分享功能，鼓励用户想尽一切办法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其结果就是自媒体文章越来越爱标题党，而且内容也变得越来越极端，因为大家很快发现引发情绪的帖子——尤其是对外部群体的愤怒——最有可能被分享。
换句话说，今天的网络自媒体已经从内容逻辑转向了迷因逻辑。
迷因（Meme）是英国著名进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其名著《自私的基因》里创造出来的概念，大意是说思想也可以像基因（Gene）那样在人群中间复制扩散。但是，著名的以色列量子物理学家戴维·多伊奇（David Deutsch）在《无穷的开始》一书里指出，基因是作为生命体的一部分而被复制到下一代的，对有机体不利的基因会害死自己的宿主，因此早晚会被淘汰。但迷因和承载迷因的大脑之间的关系是分离的，所以迷因的进化不必有利于承载自己的大脑或者社会。事实上，损害社会的迷因相当常见——历史上有无数人曾经因为接受了某个对他们有害的迷因而受到伤害甚至死亡，比如荒谬的政治意识形态或者危险的狂热思想等等。
中文语境里习惯用”病毒式传播”来形容迷因的扩散，因为病毒在很多时候就是对宿主有害的。假新闻就是这样一种病毒式迷因，各种添油加醋、充满戏剧性的谣言在引发极端情绪这方面往往要比事实更加有效，所以谣言经常要比事实传播得更广，即使谣言对传谣者造成了伤害。
为了遏制越来越泛滥的谣言和假新闻，脸书曾经在特朗普第一次竞选总统的2016年增设了事实核查部门，但该部门却在特朗普即将再次入主白宫的2025年初被取消了。脸书CEO扎克伯格解释说，这是为了保护言论自由，因为事实核查部门”太过政治化了”。这个令人困惑的解释背后的逻辑很简单，那就是美国的右派制造了远比左派多得多的假新闻，所以事实核查部门封掉的大都是右派的帖子和账号。
根据前文提到的那篇《科学》文章，研究人员曾经调查了2020年选举期间被事实核查部门认定为假新闻的脸书帖子，发现有97%来自右派。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媒体研究者多为左派，所以才会有这样一边倒的结果，但其实学术界在做研究的时候还是相当中立的，这是做学问的底线，而右派谣言多这个现象是几乎所有的严肃学者都会得出的结论。
但是，为什么右派会更喜欢制造并转发谣言呢？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右派谣言多？自媒体放飞了民主政治的短板
对这个一边倒现象，一个最容易想到的解释就是主流媒体的政治立场普遍偏左，所以右派们只能依靠自媒体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和话语权。而自媒体遵循的是迷因逻辑，于是右派更喜欢通过造谣来传播自己的理念，也更愿意在自媒体上分享这些假新闻，以此来对抗传统媒体的主流叙事。
这个解释的问题在于，它把假新闻泛滥的问题，变成了左右两派的政治斗争，而非一个正在影响整个社会，尤其是普通民众的权益与健康的社会议题。这在左右对立严重、政治极化的美国尤其突出。其实”右派的信息选择性地被事实核查针对”是一个在政治立场先行的环境里，本末倒置的理解。实际情况更有可能是：大多数受教育程度不高，缺乏复杂的思辨能力，又容易被情绪煽动的普通人，最有可能成为谣言的受众，并恰好也是右派的价值观的受众，这二者的重叠度比较高。
在我看来，在信息摄取上的偏好差别，也是由左右两派的核心价值观所决定的。以美国为例，右派通常持有反移民、反多元化、反对大政府和反科学的立场，支持个人持枪权和减税政策。这些价值观大都符合人的本能和眼前的利益，却不一定适合这个复杂的社会。
比如，移民对美国经济的贡献其实非常大，这是被经济学家普遍认可的事实，但对于身在基层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往往只会看到外来者抢走了部分本地人的饭碗，容易把所有的经济问题全都归罪于移民。再比如，气候变化对于人类来说绝对是个灾难，但应对气候变化却需要几乎所有的人做出一定的牺牲，这就相当于动了普通人的奶酪，这是立即可见的损失，比气候变化即将导致越来越多的灾难更明显。还有，减税似乎对每个纳税人都有好处，但实际上税收相当于财富的再分配，也是国家改善公共设施建设的资源，总体来说是对穷人更有利的，但美国的很多穷人却因为了少交那么一点税而选择支持提倡减税的右派，没有意识到他们才是损失最大的一方。
和大部分普通民众相比，绝大部分正规媒体的从业人员都属于受过职业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们在遇到一件事时往往会多想几层，他们有能力超出个人局限，理解更复杂的系统，于是会看到很多政策背后的深层逻辑，并会通过文章和报道来阐述这些被大多数人忽视的深层逻辑。但这样的文章往往会和普通民众的情感本能，以及简化的认知习惯相冲突，因此以普通人的价值观为主导的右派往往会讨厌主流媒体。
同样的理由还可以解释为什么全世界右派大都持有民粹主义立场，因为民粹主义的核心诉求就是扩大福利、排外和反精英、反建制，这些主张都特别符合普通老百姓的本能、情感和近期利益，也就更容易获得他们的支持。但如果一个国家的政策是由这样一群人来制定的，那早晚会出事。
当然，人性的弱点都是相通的，利用自己的知识和特权忽悠百姓、为自己谋利的知识分子也存在，他们不一定比普通人高尚。普通人的本能肯定不都是错的，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人类社会的早期，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小村庄或者小城镇，每个人接收到的信息都很有限、也都差不多，彼此之间的利益冲突也会看得很清楚。只有在这样的社会，民主机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可问题在于，随着人口的暴增、现代化的完成、全球化的普及和新技术的发展，当今社会的运行规律正变得越来越复杂，没有一定的理论知识是看不懂的。想想看，你周围有多少人会知道增加关税的利弊各有哪些？并且明白关税的增加不一定意味着本土企业的繁荣？再问问你的亲戚朋友，有多少人真正理解疫苗的原理？又有多少人明白气候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让这些对经济学、医学和气象学一窍不通的人们来决定一个国家的关税政策、气候政策和疫苗接种政策，结果会好吗？
写到这里必须再把自媒体拿出来说一说。在自媒体出现之前，大多数老百姓都是通过主流媒体来获取信息的。这些信息当然不全是正确的，导向性也会因为媒体属性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但因为传统媒体的内容核查机制，这些信息的基本质量还是有一定保证。更关键的是，这些信息都是通过记者的采写而传递给大众的，普通人接收到的都是经过记者处理的”二手信息”，真正把握信息权力的是记者和机构媒体，所以那个时候的老百姓不会认为天下大势尽在掌握，不会认为所有事情都应该是自己以为的样子，大家没有那个自信。
但是，随着自媒体的泛滥，如今的老百姓全都在信息的汪洋大海里裸泳，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本能选择自己爱看的信息，于是信息茧房出现了，而信息茧房越来越圈养出受众的自以为是。再加上自媒体信息大都是一手信息，不再需要记者当二传手了，这就给大家一个错觉，认为也可以像记者那样随意掌握天下大势了。
在民主制度下，当一群缺乏专业知识的人靠数量优势掌握了国家的权力，其结果一定是民粹主义的泛滥，这就是当今社会普遍右转的原因。
最近几年，全世界的民主制度似乎都出现了问题，我认为这些问题的根源就是自媒体导致的信息质量大幅下降。一个人吸收了什么样的信息，就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其想法和行为；人类的政治和社会，也都是被信息环境所塑造的。如果假消息的问题不善加应对，反而对其大开绿灯，新一代选民依然每天都被低质量的假新闻轰炸，民主制度的未来令人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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